何况她也不知,与周煜的这段姻缘是否能够天长地久。
    若将来她真攒够了?去京城的钱,但他不愿随她一道,他们之?间的缘分便要彻底尽了?。
    苏织儿往灶房外那个默默往屋顶递草料的身影望了?一眼,神色倏然黯淡下来,但很快,她暗自摇了?摇头。
    现下烦扰那些看不到边际的东西做什么,还是注重?眼前之?事才?最是要紧。
    临至午时,牛三婶忙着回家做饭去了?,苏织儿也着手准备起午食来。
    虽说牛二?叔几人特意说了?不必管饭,但他们辛辛苦苦做活,哪有真的不管饭的道理。
    幸得前阵子去镇上买了?不少米,肉虽是没了?,但还剩一些用肥肉炼的猪油,用来炒菜蔬和野蕈吃,也很有滋味。
    苏织儿蒸了?一大锅粝米饭,又炒了?一盘野蕈,一盘菘菜,用剩下的两枚鸡蛋炒了?香椿,觉得不够,又煮了?一大碗野蕈汤。
    沥宁的日头虽不毒辣,但在屋顶上干了?一个多时辰的活,几个男人均是大汗淋漓,苏织儿舀了?水让他们擦脸,便招呼他们吃饭。
    见?牛二?叔他们立刻推却,苏织儿笑道:“既得一开?始说要管饭,那定是要管的,且我都做好了?,那么大一锅饭,我和我夫君两人也吃不完的,到时候倒了?岂不是浪费嘛。”
    闻得此?言,牛二?叔和张猎户对?看着,仍是有些迟疑,苏织儿不得不看向萧煜,那厢会意开?口道:“既然都做了?,那便一道吃吧。”
    他顿了?顿,又语气生?硬地加了?一句,“人多还热闹些。”
    连这般不善言辞的主家都发了?话,牛二?叔几人也没了?再三拒绝的理由。
    家里头一回来那么多人吃饭,碗筷桌椅什么都缺,苏织儿同对?面牛三婶借了?一些,又将一张木板架在凳儿上,勉强充作桌子。
    几人坐木墩的坐木墩,坐矮凳的坐矮凳,倒也将将围着坐下了?。
    苏织儿将三菜一汤端出来,又每人盛了?满满一大碗粝米饭,几个饥肠辘辘的男人甫一接过便埋头吃了?起来。
    这男人胃口本就大,再加上干了?体力活,一碗粝米饭下肚,也就堪堪垫了?个底,张猎户是头一个吃完的,但他也不好意思开?口再添,只能舀了?小半碗蕈汤,咕噜噜喝了?个干净。
    苏织儿瞧出来,主动起身帮他盛饭,还不忘道:“两位叔叔,还有张大哥,宋大哥,灶房里还有不少米饭呢,你们尽管吃,可得吃饱了?,不必客气的。”
    张猎户难为情地挠了?挠头,“织儿,都怪你这菜烧得太好吃了?,尤其是这野蕈,吃起来可不比肉差。”
    苏织儿将添满的饭递给张猎户,忍俊不禁,“张大哥就算是想夸我,这话说得也太过了?吧。”
    “唉,织儿你不知道,我姐夫说的一点?也不过。”一旁的宋志正吃得津津有味,“从前我在县城的孟老爷家做活的时候,那孟老爷就常吩咐厨房做野蕈吃,说什么这是山珍,一点?不比肉便宜嘞……”
    听得此?言,牛三叔却是有些唉声叹气,“什么山珍,都是那些富贵人家自个儿想出来的,蕈就是蕈,也就卖那个价钱。尤其是今年的野蕈,长得好,卖的人也多,价钱便低了?不少,往年我家婆娘累死累活采的满满一篓子还能卖个十二?文?,今年也就十文?。那些个收蕈的哪里会同你讲道理的,管你卖不卖,自有大把的人争抢着将野蕈卖给他……”
    萧煜慢条斯理地吃着,虽是不言,但始终默默听着他们说话。
    他很清楚,眼前这盘炒野蕈虽是平平无?奇,但要是放在京城第一酒楼珍馐阁里,再取个附庸风雅的名儿,便能摇身一变,变成不可多得的珍品,卖到足足十两。
    从十文?到十两。
    那些世家贵族,巨富商贾的奢靡富贵,不过都是靠着欺压这群穷苦百姓得来的。
    萧煜剑眉微蹙,垂眸若有所思,但很快,他便神色如常,只默默夹了?一片鲜嫩多汁的蕈菇送进嘴里。
    有这么多人帮忙干活,这速度自然是更快些,不消三日,这破旧的屋顶不仅补了?窟窿,也被翻修一新,也幸得老天给面儿,这几天并未下雨,一切才?得以顺顺当当的。
    这屋顶修完了?,苏织儿便也同牛二?叔三人结了?工钱,可他们自觉这两日吃了?太多米面,拿不下手,还是苏织儿磨破了?嘴皮子好一番劝,他们方才?肯收下。
    牛三叔那厢,苏织儿问了?草料木料的价钱,他也只堪堪报了?个数,苏织儿清楚定是不止这个价钱,但也没有拆穿,还同工钱一道给了?,想着往后有机会,再还这个人情。
    修屋顶的这三日,虽说每日只管了?一顿饭,但也架不住他们能吃,米袋子眼看着就瘪了?下去,剩下的只怕撑不了?两日,不仅是米,家里的盐也所剩无?几。
    听说牛三叔第二?日要去镇上卖蕈,苏织儿便打算同他一道去,将缺的东西都采买了?,晚间同萧煜一提,便见?他头也不抬,只答她一句:“我去吧。”
    似乎是被他的主动所惊,苏织儿诧异地盯着他看时,便听他又淡淡道:“明日,我会顺道给你抓些治风寒的药来。”
    这是顾及她生?病的身子?
    苏织儿张了?张嘴,正欲开?口说话,可寒气入了?喉,令她又忍不住掩唇低咳起来。
    她这风寒虽算不上多么严重?,可这两日反反复复咳,始终不见?好,因着染病,身子也总觉疲累。
    既得他愿意去,那便再好不过,苏织儿颔首道了?句“好”,便将要买的东西都悉数交代给他。
    翌日天不亮,萧煜就起了?身,睡在他身侧的苏织儿也跟着爬起来。
    自先头屋顶破漏到如今,她就始终挨着他睡在一头,如今屋顶虽是修好了?,但苏织儿的棉被还未晾干,睡的仍是萧煜的那条,虽有些不好意思占了?他的棉被,让他只能盖着长袄子,但也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睡在这儿。
    苏织儿从角落的木箱里摸出一两银子和一些碎钱塞给萧煜,见?他衣襟有些皱,便自然而然地踮脚替他打理起来。
    “这米可多买一些,盐不需买太多,可以吃很久的,午食你挑着喜欢的吃,不必节省,若是可以,也请三叔吃一顿,先前修屋顶他帮了?那么大的忙,都没收我多少钱,就当是谢他的……”
    苏织儿碎碎嘱咐着,偶一抬首,才?发现男人正用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自己,她忙别开?视线,顿觉耳根一阵阵发烫。
    她这样子,怎像极了?在依依送别离家外出的男人。
    苏织儿朱唇微抿,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他不就是她的男人吗?
    她不自在地低咳一声,催促道:“快走吧,莫让三叔等。”
    她将萧煜送出柴门外时,牛三叔正在小道上套牛车,他零碎的杂活做得多,常去镇上和城里帮人运货,从前是租的旁人家的车,前两年为了?方便就花了?一大笔钱买下了?这辆牛车。
    套完了?车,牛三叔将几筐子自家采的和别家托他卖的野蕈搬了?上去,还以为是苏织儿同他一道去,看向她道:“织儿,上去吧。”
    苏织儿笑着摇了?摇头:“叔儿,我有些不大舒服便不去了?,今日我夫君代我去。”
    “哦。”牛三叔转而看向萧煜,“也好,那周煜,你快上来吧。”
    萧煜微一颔首,疏离而有礼地道了?一句“麻烦您了?”,说罢,倒也不嫌车上脏,爽快地坐了?上去。
    苏织儿立在原地,看着牛车远去,不由得揉了?揉额头,又是两声低咳。想着今日既只有她一人,索性就随便吃些,好生?躺着歇息歇息吧。
    那厢,牛三叔幽幽赶着牛车,时不时用余光向后瞥上几眼,实在不知该和那周煜说些什么。
    打这周煜搬来也有大半年了?,他与织儿成亲也近三月,可他与周煜说过的话怕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虽也知道他并非是那种?全然冷心?冷性之?人,不然上一回也不会在山中救了?他,可这后生?总沉着一张脸,让人觉得甚是不敢接近。
    正当牛三叔在心?下琢磨着该聊些什么好,就听身后一道低沉的嗓音骤然传来。
    “三叔,您可知道……来沥宁的流人都会做些什么……”
    牛三叔闻声怔忪了?好一会儿,丝毫想不到萧煜会主动同他说话,他反应了?片刻,才?道:“做什么?你是说干活?”
    身后人沉默了?少顷,才?自鼻尖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他这是想找活干吗?
    牛三叔不由得面露喜色,这敢情好,前两日他家婆娘还同他说,看织儿这般累,若是周煜去找个活干就好了?。
    今日这周煜就同他提了?,想来应当也是心?疼媳妇。
    牛三叔在沥宁几十年了?,做过各式各样的活,见?过形形色色的流人,最是了?解,“除却那些被遣去为奴为婢,做劳役的,就我见?过的流人,有做教书先生?的,有当账房的,还有开?食肆做生?意的。其实只消有本事,不少流人在沥宁都过得不错……”
    牛三叔越说就愈发兴致勃勃,“想织儿她爹,也是流人,可厉害嘞,不仅打猎是把好手,还被大户人家请去做过护院,当时他还与那韦家,韦家你可知道,就是那戍边的韦大将军一家关系甚好……”
    萧煜虽早知苏织儿的父亲亦是流人,但从未仔细问过他的身份,这还是头一遭自旁人口中听说他的事。
    能与韦家交好,且身手不凡,或许那人并非什么普通人。
    萧煜思索间,就听牛三叔试探着问道:“周煜,你可是想找活干,我认识的人倒也算多,或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听得此?言,萧煜垂眸静默了?须臾,只淡淡道了?一句:“不必了?,不过随便问问。”
    他只是突然想起了?前几日苏织儿在灶房说的话,才?会不自觉问出了?口。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在意,分明打从来到这里,他便只打算浑浑噩噩过完这辈子的。
    牛三叔的车赶得并不快,牛车颠簸了?小半个时辰的工夫才?抵达了?青水镇。
    这卖蕈就是得趁早,牛三叔与萧煜商量着,直接将车赶到了?那收蕈的铺子前,让他稍等一等,等他卖了?蕈,就载他去卖米面的铺肆。
    萧煜点?头,眼看着牛三叔抬着一筐子蕈走进去,没一盏茶的工夫,就沉黑着脸出来了?。
    “当真是欺人太甚,前几日还是十文?,今儿就只愿给八文?,这些个商户这般欺负人,也不怕折了?寿嘛……”
    见?牛三叔嘴上虽骂骂咧咧,但还是不得不将车上的野蕈抬进去贱卖,萧煜思量片刻,蓦然压住牛三叔的手,低声道:“三叔,你若肯信我的话……要不将这野蕈卖到别处,指不定还能多卖些钱银……”
    牛三叔下意识以为萧煜指的是卖到县城,登时摇头,“怕是不成,这蕈吃的便是新鲜,待赶到县城,只怕更卖不上价钱。”
    “不是县城……”萧煜抬首望去,便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座三层的朱瓦高楼,三楼的栏杆上招幌迎风飘扬,格外惹人注目,“你可信我一回。”
    见?萧煜神色这般坚定,牛三叔索性也抱着一种?试试看的态度,左右不行就再回来。
    但真的将车停在那气派的酒楼门口,他又一下没了?底,忍不住低声问萧煜,“这能行吗?”
    萧煜不言,只下了?牛车,阔步入了?酒楼。
    虽还未到吃午食的时候,但酒楼的伙计见?进来了?人,还是热情地上前,然下一刻见?得是个衣衫褴褛的,嘴角又登时耷拉下来,没好气道:“要讨饭也晚些来,都还没到饭点?呢。”
    “我是来吃饭的。”萧煜瞥他一眼,“来只烧鸡,一碗炒野蕈,再上两碗米饭。”
    伙计闻言惊了?一惊,旋即眯了?眯眼,露出狐疑的神色,毕竟他在酒楼这么多年,也不是没遇着过装阔绰,转头吃完了?又没钱给的。
    他正想着让他们先付了?钱再说,就见?一物蓦然被抛了?来,接过一看,正是一钱碎银。
    他登时眉开?眼笑,变了?态度,一口一句“客官”地将人往里头迎。
    牛三叔尚且忐忑地站在门外,也不敢踏进来,只满目担忧地唤了?声“周煜”。
    萧煜见?状复又折返回去,微一俯身在牛三叔耳畔低声道:“三叔,你且挑上一些野蕈拿着,便安心?随我进来吃饭吧。”
    说罢,他看向那伙计,吩咐道:“劳烦帮忙看管我们这车和车上的东西。”
    伙计忙躬身应下:“诶,客官尽管放心?,定不会教您少了?东西。”
    牛三叔也不知萧煜究竟要做什么,但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也只得按他说的做,挑了?一把野蕈,旋即不停地捋着衣衫上的褶皱,战战兢兢地跟在萧煜身后,在这他从前踏也不敢踏进来的酒楼里坐下。
    因着他们来得实在太早,后厨尚且没什么准备,直磨蹭了?半个时辰,才?上完了?菜。
    牛三叔如坐针毡,不安地紧,亦没心?思吃,左顾右盼,到底忍不住凑近问:“周煜,你到底要做什么呀?”
    萧煜将那盘炒野蕈向前推了?推,淡声问:“您瞧,这野蕈和您卖得有何不同?”
    牛三叔埋头看了?看盘子里的,又看向自己带来的那些,比对?了?好一会儿,实在没看出有什么区别,“不都一样吗?”
    萧煜要的便是这话,他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伙计,抬了?抬手,那伙计登时谄笑着屁颠屁颠地跑来,“客官有何吩咐?”
    “你家掌柜的可在,能否将他请来?”萧煜道。
    听得要见?掌柜,伙计面色微变,小心?翼翼道:“客官,可是这菜哪里有问题?”
    “不是,这菜很好,只是有些事想要问问你家掌柜。”
    伙计看着眼前这个衣袍破旧,但举手投足与对?厢人全然不同,不卑不亢,乃至于气度不凡的男人,迟疑片刻,无?奈点?头道:“客官稍等,小的这就去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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