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自屋内缓步而出。
    见着他, 苏织儿暂且搁置下她爹的事,忙疾步上前, “夫君,如何了?”
    萧煜摇了摇头,但?见苏织儿因着失望骤然黯淡下去的眸光,到底不忍告诉她实话,沉默少顷,只道:“赵大夫开了些汤药给我?,他说虽不一定治得好,但?还?有可治的希望。”
    站在后头的赵睦听得这?话,微微耸了耸肩,自是没有拆穿,只消他不说,没人?会知道那汤药根本不是用来?治萧煜那瘸腿的。
    纵然希望渺茫,但?听得还?有希望,苏织儿蹙起的眉头不由得舒展了些。
    她转而想起什么,忙拉着萧煜同他介绍,“这?是韦夫人?。”
    萧煜闻言,冲那韦夫人?拱手施了一礼,“今日还?要多谢夫人?和二公子的安排,才能让我?顺利见着赵大夫。”
    “客气什么。”当着母亲的面,韦泊言可不敢说,他不过是践行?对弈输了的承诺罢了,只装模作样地在萧煜肩上拍了拍道,“毕竟我?们可是好友嘛。”
    韦夫人?也道:“来?了便?是客,这?织儿的爹娘与我?们还?是旧相识,也是缘分,你们好容易来?一趟,回去的路也远,不若就在这?里过上一夜,明日一早再回也不迟。”
    先不说旁人?,对于此事,韦泊言自然乐意得紧,将萧煜留下,他好有机会同他讨教棋艺不是。
    苏织儿想起她爹那事儿,其实也有不少话想问?韦夫人?,可她不知萧煜愿不愿意留下,便?缓缓抬眸看了他一眼。
    萧煜看出她的心?思,浅笑着用口型无?声地道了一句“随你”。
    见得这?般,苏织儿才放心?地冲韦夫人?颔首,恭敬道:“那便?叨扰夫人?了。”
    韦夫人?命人?收拾了客院,还?吩咐厨房多做了几道好菜。
    午膳罢,韦泊言厚着脸皮要与萧煜对弈,萧煜答应得还?算爽快,毕竟韦家这?般盛情招待,几局棋的事,没必要拒绝。
    他们在那厢下棋,韦夫人?便?拉着苏织儿去了自个儿的院子说话,问?了不少她这?些年的经?历。
    苏织儿如实答了。
    韦夫人?面露唏嘘,似是没想到她们母女俩这?些年过得这?么难。
    见韦夫人?黯然神伤的模样,苏织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须臾,才鼓起勇气问?道:“夫人?可知我?爹眼下过得如何?为何过了这?么多年都?不来?接我?和我?阿娘……”
    虽说她阿娘还?在世时,总同她说,她爹并非外头传的那般无?情无?义,必然不会忘了她们,至于为何迟迟不来?接她们,定是有所苦衷。
    苏织儿虽努力让自己相信这?话,但?心?底却实在说服不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苦衷,能让她阿爹过了十几年仍没有兑现承诺。
    虽不愿相信,但?苏织儿有时仍忍不住会想,指不定是他阿爹嫌弃她娘的出身,已然另有新欢,自个儿在京城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要她们了。
    韦夫人?听得这?话,如先头那般神色颇有几分不自然,她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少顷,只尴尬地笑了两声道:“这?……我?着实是不晓得,自打你爹离开沥宁后,这?么多年就不曾与你爹有过联系,实在不知他的近况……”
    说罢,将眼前摆着果?子的白瓷盏往苏织儿面前推了推,“别光顾着说话,尝尝这?个。”
    韦夫人?这?般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禁令苏织儿秀眉微蹙,她总觉得韦夫人?有所隐瞒,但?既得她不想说,她到底不好继续追问?,只能顺势扯起唇角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捏了一块果?子送进嘴里。
    翌日一早,吃过府中家仆送来?的早食,苏织儿便?随萧煜一道坐韦夫人?安排的马车回去。
    离开时,萧煜还?带了一副棋具和几本棋谱走,这?是昨晚他向那韦二公子讨来?的。
    倒不是他想下棋,只想到清茗居那场对弈后,苏织儿曾私下同他说起过想学棋的事儿,他便?记在了心?里。
    可家中毕竟没有棋具,故而昨夜萧煜就同韦泊言提了一嘴,韦泊言这?厢最多的便?是和棋相关之物,闻言二话不说,便?将上好的檀木棋盘赠予了萧煜。
    离开的清晨,韦夫人?和韦二公子亲自相送,韦二公子还?叮嘱让萧煜别忘了隔一段时日再来?复诊。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不是为了萧煜的病,纯粹指着再与萧煜痛痛快快地对弈一场呢。
    韦夫人?和韦二公子前脚刚将人?送走,后脚在城门?处理事务的韦大将军韦毅便?骑马回到了府上。
    他望着那远去的马车,眯了眯眼,问?道:“府中是来?了什么客吗?”
    “回父亲的话,是儿子的一位好友,他左腿有疾,儿子特意将他请到府上让那位赵大夫替他诊治的。”面对韦毅,韦泊言多少显得有些战战兢兢。
    韦毅凉凉瞥他一眼,似是不信他的话,转而看向韦夫人?,“夫人?,这?小子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韦夫人?使了个眼色,示意韦泊言退下,旋即上前笑着亲手解下韦大将军的披风,与他一道边往后院去边道,“老爷,说来?也是巧,言儿那位好友的娘子,我?们还?认识呢……”
    “认识?”韦毅纳罕地一蹙眉,“是何人?啊?”
    “是苏大哥和郦娘的女儿。”
    听得此言,韦毅步子骤然一滞,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少顷,低叹了口气,“我?记得他们的女儿,似乎是叫织儿吧,她和郦娘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韦夫人?眸光黯了下去,摇了摇头,“织儿说,她娘早在九年前就已过世了,到死?都?还?在念着她爹。这?些年我?们为求自保,就真的未再与她们联系,着实太自私狠心?了些……”
    韦毅薄唇紧抿,须臾,又问?道:“织儿嫁的是个什么人?啊,可靠得住?”
    “那人?虽是个瘸子,但?模样生得倒是不错,我?瞧着对织儿也挺好的。”言至此,韦夫人?亦忍不住叹息,“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作祟,那丫头居然走上了和她娘当年一样的路,嫁给了住在他们兆麟村的流人?,也不知往后究竟会如何……”
    住在兆麟村的流人??
    韦毅面色微变,“夫人?可知,那人?叫什么?”
    韦夫人?仔细回想道:“听言儿说,好似叫什么周煜……”
    周煜……
    韦毅剑眉蹙起,垂眸若有所思。
    那厢,回到兆麟村后,萧煜便?将那棋具搁在了炕桌上,教苏织儿下棋。
    他向来?是这?般雷厉风行?的性子,苏织儿也习惯了,若非如此,拖拖拉拉的,她如今哪能认得那么多字。
    因着苏织儿对下棋一事一窍不通,萧煜便?耐下性子一点点教她,先是教她认这?棋盘的布局,星位及天元,随即便?是如何猜先等?规则,最后才教她如何落子。
    苏织儿一开始虽听得云里雾里,但?她悟性高,很快便?掌握了皮毛,后头便?整日抱着棋谱自个儿在那厢钻研。
    及至十一月中旬,沥宁风雪已然喧嚣不止,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根本踏不出门?去,好容易消停了下来?,苏织儿琢磨着趁大雪彻底封山前去祭拜她娘。
    苏织儿平日也不是没去过,每隔三四个月会去上一趟,不过都?是她自个儿去的。
    但?这?次,她问?了萧煜可要与她同去,她想带萧煜去见见她娘。
    虽得他们成亲已有大半年了,可先头她是设计嫁给他的,二人?也没什么感情,她自觉并无?带他去见她娘的必要。
    可如今不一样了。
    萧煜闻言点了点头,郑重地道了句“好”,翌日一早便?随苏织儿一道上了南山。
    山路难行?,又满是积雪,萧煜虽腿脚不便?,但?一路都?行?在前头,护着苏织儿。
    两人?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在半山腰一平坦之处寻到了顾郦娘的坟冢。
    苏织儿扒开盖在墓碑上的积雪,清出一片空地来?,摆上了一些贡品。
    当初为了省那几个钱,孟氏给顾郦娘用的墓碑还?是木的,过了这?么些年,已然有些腐朽,上头的字也已模模糊糊看不大清了。
    苏织儿跪在坟前,指腹在那粗糙不平的墓碑上拂过,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同她阿娘介绍了萧煜,随即和萧煜一道对着坟冢磕了两个头,又静静跪了一会儿,便?同萧煜一道下了山。
    走在回兆麟村的路上,苏织儿频频看向萧煜,在心?下掂量了许久,终究还?是下了决心?道:“夫君,我?想去京城寻我?阿爹……”
    萧煜侧首看了她一眼,薄唇微抿,颇有些神色难辨,须臾,只低声问?了一句:“你确定他在京城吗?”
    苏织儿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是我?阿娘说他可能在京城,这?么多年,我?始终忘不了我?阿娘临死?时仍不住喊着我?阿爹的模样,直到死?她都?还?在等?他……”
    言至此处,苏织儿的声儿蓦然哽咽起来?,“我?一直在拼命攒钱,便?是希望有一日能去京城,替她去找我?阿爹,我?想当面问?问?他,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和我?阿娘了……”
    看着苏织儿眼圈通红,强忍着泪水的模样,萧煜心?下亦有些滞涩。
    他总算明白,为何苏织儿先前对赚钱一事如此执着,她不是想过多么富庶的生活,不过是想找到她爹,为她娘讨要一个彻彻底底的交代。
    “那韦二公子给的二十两黄金,想必已然足够作为去京城的盘缠,只如今这?天气只怕不好远行?,待来?年天暖了,雪化了,夫君,你愿意随我?一道去京城寻我?阿爹吗?”
    萧煜低首看着苏织儿眼巴巴望着他的那双眼眸,却是沉默下来?。
    他自是愿意跟着她去天涯海角,可她好似糊涂了,忘了他是个流人?,怎么可能离开沥宁。
    他张了张嘴,须臾,唇角微勾,“只怕来?年我?们也去不了。”
    苏织儿不解地蹙了蹙眉头,“为何?”
    “因为……”萧煜顿了顿,“因为赵大夫说了,若想要治我?那腿,几年内我?都?不能走远路,到时真若要去,恐怕只能你自己一人?去了……”
    竟是这?般吗?
    苏织儿扁了扁嘴,丝毫没怀疑萧煜这?话,只觉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左右都?等?了那么多年了,不差这?几年。那便?等?你腿治好了,我?们再一道去,可好?”
    见她已然在心?下做了决定,笑意盈盈地昂着脑袋看着自己,萧煜缓缓牵住她的手,唇间泛起一丝笑,低低道了声“好”。
    他没办法说出真相让她失望,至于往后如何,就再做打算吧。
    两人?牵着手慢悠悠走着,临近村口,萧煜方才想起问?苏织儿她父亲叫什么。
    京城的世家权贵他几乎都?晓得,其中似乎是有几个姓苏的,不知跟苏织儿会不会有所联系。
    蓦然被问?及,苏织儿着实懵了一下,她思忖片刻,方才答:“我?记得我?阿娘同我?说过,我?阿爹好似叫什么苏岷……”
    苏岷!
    萧煜步子骤然一滞,侧首难以?置信地看了苏织儿一眼。
    见他面色有异,苏织儿疑惑地眨了眨眼,“夫君,你怎么了?”
    萧煜摇了摇头,强笑道:“无?事,只突然想起昨夜我?教你的那几手棋似乎有些问?题,一会儿回去再复局看看吧。”
    听得这?转折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苏织儿淡淡“哦”了一声,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自也没发现,萧煜的神色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苏岷……
    这?个名字,他不可能不记得。
    可此苏岷与苏织儿口中的苏岷是同一人?吗?
    他默默在心?下算了算,十七年前,身为右领军卫的苏岷被流放,虽不知被流放何处,但?一年多后,他便?奉旨上了战场,而如今,苏织儿十五岁,她爹就是在她出生后不久离开的。
    时间似乎对得上。
    萧煜垂眸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剑眉深蹙。
    若是如此,只怕他更是不能让她去找她爹了。
    苏织儿不知萧煜的心?思,如今她已将要去寻她阿爹的事如实道出,也说好了他们将来?会一道去,心?下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
    两日后,韩四儿赶着牛车上了门?。
    除了照例送来?些东西,自然也带了范奕让他传达的话。
    见苏织儿进了灶房替他沏茶,韩四儿这?才在院中悄悄同萧煜道:“爷,我?们大人?请您明日过府一叙,说有些要事想同您商量。”
    他顿了顿,瞥了屋内的苏织儿一眼,旋即将声儿压得更低了些,“大人?特意叮嘱了,这?回恐不方便?带夫人?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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