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讷与他对视僵持了几秒,然后在苏二看不见的地方撇撇嘴,让开了一条缝。苏二闪身进来,怪腔怪调地说:“要找你可真不容易啊,我打你四五通电话了,你这比美国总统还忙啊——”
    陆讷装模作样地拿出手机看了看,“哎哟,还真是,对不住,睡觉呢,手机给静音了,没听见。”
    苏二幽幽地看他一眼,也不知有没有信,“行了,我也没有怪你,对你,我总是特别宽容。”那语气,不知怎的,让陆讷想起葛优那句对“你贵为皇后,母仪天下,睡觉时候还蹬被子”,瞬间出戏了,瞧着苏二跟看一神经病似的。
    幸亏苏二没看见陆讷的表情,自个儿熟门熟路地摸进屋子,悠然自得地环顾一圈,然后看见被陆讷扔在角落里包着那条昂贵的羊毛围巾的白色购物袋,购物袋压根就没被打开过,上面的绸绳还好好地绑成漂亮的蝴蝶结。苏二的脸色迅速地变了一下,然后装成什么事儿也没有地拿起来,“怎么都没瞧见你戴这围巾呢,不喜欢啊?”
    陆讷说:“哪儿啊,这不没机会嘛——”
    苏二将袋子放回去,淡淡地说,“不喜欢也没关系。”说完就直接坐床上了,背靠在床头,双腿交叠着放在床沿上,跟一欧洲贵族似的,优雅悱恻,瞬间把陆讷这乱七八糟的狗窝变成了天鹅城堡,充满了高贵的艺术气息和金钱味道。他还特自在地拿起陆讷放床头的最近正在看的一本书,低头翻了几页,若无其事地说:“我就过来看看你,没其他什么事——”抬头瞧见陆讷木桩似的杵在那儿,拍拍身边的床,说:“干站着做什么,坐啊,这你家,别弄得我喧宾夺主一样,坐吧。”
    陆讷没动,他都快被他搞疯了,捂着隐隐抽搐的胃,神情抑郁,“求你了,苏二少,苏漾二少爷,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说完去我去买胃药!”
    然后苏二的脸迅速挂下来,世界瞬间恢复正常。苏二一双黑钻一样眼睛阴测测地盯着陆讷,咬牙切齿道,“我现在算是发现了,跟你这种人就不能玩情调讲迂回。”
    说完他举起书挡在自己脸上,把书翻得哗啦啦地响,他的声音从书后面传来,依旧拽得上天入地绝无仅有,“我对你的心思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别他妈给我装傻啊,老子不吃这套,一句话,跟不跟我好?”
    陆讷的脸在这一句话后,又如同一只红气球一样迅速充血,膨胀,简直要爆开来了,就在临界的那一秒,陆讷又给压回去,然后红色慢慢地褪去,陆讷变得心平气和——他靠在书桌上,阳光从他左侧后方的阳台窗户里照进来,把他半边脸染成一片温暖的金黄,绒毛都纤毫毕现,一双黑色的眼睛像玉石一般,温润、细腻、宽容,他说:“别逗了好吗?苏二少,先不说你是不是认真的,我这儿正失恋呢,我喜欢一个姑娘喜欢了那么多年,你明白那种骤然失去理想的感觉吗?再说啦,我也不是同性恋,我不喜欢男人,对我来说,男人就分两种,一种是哥儿们,一种不是哥儿们,就这么简单。”
    苏二少将书拿下来,露出了木无表情的脸,直直地望着陆讷不吭声。
    陆讷舔了舔干涩的唇,继续说:“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能接受男人,但我们压根儿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觉得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苏二忽然把书凶狠地扔到一边,直起身子来,盯着陆讷,眼里充满孩子式的怒气和执拗。
    陆讷没生气,只是平静而斩钉截铁地说:“在我这儿,不可能。”
    苏二唿的从床上站起来,沉着脸往门口走去,当眼角看到那只装羊毛围巾的购物袋时,扯开嘴角冷漠地说道:“不喜欢的东西丢掉好了。”
    陆讷在身后轻描淡写地说:“你知道你丢掉的是很多人一个月的工资吗?”
    苏二气得说不话来,只好把气撒在门上,嘭一声的关门声,把对街那正晒着太阳点着脑袋的阿婆的瞌睡都震飞了。
    第二十八章
    陆讷的电影《笑忘书》刚上映那会儿每天排片率不到百分之十五,一星期之后,随着电影口碑的不断上升,超高的上座率,精明的影院老板迅速将排片率上升到百分之二十五,即便后来情人节遇上各种明星阵容的同类型片的冲击,也没阻挡《笑忘书》节节攀升的票房。作为投资人的王胖子笑得整天跟弥勒佛似的。陆讷上次见他,发现他又胖了,目测进陆讷家那扇门,估计得全身涂满润滑油才能完成这高难度的动作。
    陆讷也忙,忙饭局,忙宣传,忙失恋,有时候打开电脑,看见铺天盖地的《笑忘书》的新闻,走在路上听人谈论著陆说和杨梅的爱情,他都有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他失去了心爱的姑娘,却拥有了锦绣的事业。
    那天难得没饭局没宣传,陆讷抱着笔电躺床上看一档娱乐节目,秦薇穿着一身钻石蓝的背心裙,显得优雅而恬静,笑起来的时候,微微低头,露出一段优美的粉颈,当被问及最感谢的人时,她抬起头望着镜头,认真地说:“想要感谢的人当然有很多,但最感谢的,一定是陆讷导演了,不仅仅是因为他选择了我作为《笑忘书》的女主角,而且,他让我懂得了一个女人的另一种姿态。当时陆讷导演跟我说戏的时候,就跟我说,杨梅的性格不是张扬的,她不美丽,不性感,但是你无法忽略她,因为她的低调是有底气的,是一份漫不经心秀出来的自我和骄傲,我觉得这样的女人,是最美丽的。”
    “听说杨梅这个角色是有原型的?导演也在片头题词说献给最心爱的姑娘——”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秦薇笑着打太极,作为一个新人,她虽然表现得还有些拘谨和紧张,但已经渐渐摸着了娱乐圈的游戏规则,“我觉得这个题词不一定是特指某个人,以我的理解,这部电影本身可以说是献给以电影中的陆说为代表的的男孩子们曾经真心诚意爱过的姑娘,记录了从前的那段不可能回去的单纯美好的岁月,记录那些长大之后我们都不可能再拥有的如此单纯的纯粹的欢喜、忧伤。”
    正在这个时候,敲门声响了,陆讷的心跟诈尸似的骤然一跳,他都快被苏二给弄出精神病来了,磨蹭了半天,才爬起来开门。门外,陈时榆穿着一件灰色的兜帽衫,帽子戴在头上,手上死死抱着一只黑色的运动背包,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好像后面有警车在通缉他似的。
    “你干嘛呢?”
    陈时榆闪身进了屋,抬头朝他诡秘地笑了一下,凤眼里蕴含着类似紧张和兴奋交错的情绪,拉着陆讷的手伸进背包里面,小声说:“陆讷,你摸摸。”
    陆讷被他弄得紧张兮兮的,提心吊胆地将手伸进去,指尖触到凉凉的微微粗糙的纸张,不是一张,而是一刀,再摸进去,陆讷瞬间跳了起来,“你去抢银行啦?”
    陈时榆白了他一眼,“当然不是啦!”将帽子摘下来,露出头发乱乱的脑袋,一屁股坐到陆讷的床上,踢掉鞋子,将脚放到床上,然后哗啦一下,将背包里的东西倒在了陆讷的床——满眼的,堆得如小山般的,一刀一刀捆得扎扎实实的红票子,“我把这回的电影片酬全取出来了——”他说话的时候,冲着陆讷一笑,凤眼亮晶晶的,有特别的神采。
    陆讷摸着那些簇新光亮的红票子,像抚摸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陈时榆抿住唇望着陆讷,挨近陆讷,小声感叹地说:“陆讷,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陆讷用同样的语气回答,“我也没见过。”确实没见过,先前就看见几百地划来划去,再多的零都不及眼前这一捆捆实打实的现金。
    陈时榆噗嗤一声笑了,眼睛里像落了满天的繁星,特别快乐。他挑开扎着现金的橡皮筋,一张一张地数起来。陆讷瞧着他那钻钱眼里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推他一下,“取钱的时候,银行点钞机都给点过了吧,还数?”
    陈时榆的凤眼眼角瞥他一眼,“你别吵,我就想数数看。”
    那么多年来,没见过陈时榆这样单纯的快乐,既不是少年时的孤高清冷,也不是后来的强撑的坚强掩不去眉宇间的阴翳,像个孩子,得了几块糖,认认真真地数了一遍又一遍。陆讷想起上辈子他在自己坟前说的话,关于他父亲和母亲的事,现在想来,陈时榆小时候应该是过过一段好日子的,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年幼的他在这种极致的落差,在周围人的闲言碎语中长大,才会养成如今如此要强脆弱又敏感的性格。
    陆讷盘腿坐在陈时榆旁边,也帮着一张一张地数钱——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数钱数到手抽筋”,整整八万块钱,数完后,陆讷和陈时榆的胳膊基本废了,两人一同倒在床上,脑袋枕着整捆的钞票,眼睛望着简陋的天花板。
    陆讷问:“有了钱想干嘛呢?”
    陈时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有点儿不知所措,先换个环境好点儿的地方吧,不过薇薇姐说以我现在的条件可以申请公司宿舍。然后再置办点儿行头吧,以后通告可能会多起来——”他没有告诉陆讷的是,在手真实地摸到扎扎实实的成捆的钱时,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感觉到安全感和幸福感,第一次觉得,他的人生在一点一点地导向好的地方,而这一些,都是陆讷带来的。
    陈时榆静静地微笑着,说:“以后,有了钱,不存银行,就堆床底下,码城墙一样码整齐,我每天睡在无数钞票上,踏实。”
    陆讷说:“银行会倒闭,人民币会贬值,还是换黄金吧,黄金是硬通货,什么时候都值钱。”这套理论还是他家老太太教他的,老太太对欧元美元没好感,对股票、期货啥都不信任,就信金子。她宁式床底下的官皮箱压着不知是哪个年头传下来的二十根金条,每天睡在二十根金条上,心里就特别踏实,他爷爷,他爸爸,他妈妈仙逝都没把她弄垮,每餐饭照样能吃一碗半,砍起价来杀气腾腾宛若年轻时候的郑佩佩,老板远远看见她过来就头冒虚汗急着挂出打烊的牌子。
    陈时榆点头,“那就换黄金吧。”
    说完两个人一起笑了,陈时榆转过头,侧着脸看陆讷,问:“陆讷,你以后干啥呢,会一直做导演吗?”
    “说不好,心里有想拍的东西就拍呗,等到拍烦了,厌了,就改行,写回忆录——”
    陈时榆正呵呵笑呢,陆讷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罗三,罗三那儿声音有点儿着急,“哎,小陆,哪儿呢?”
    “家里呢。”
    “那什么,我们在晶粹轩吃饭,漾儿给喝醉了,你过来一趟呗。”
    陆讷蹙起眉,有点不乐意,“他喝醉了我去有什么用啊,你给他找瓶醋灌下去,保管十分钟就醒来。”
    “小陆你三哥对你可一向不错,你不能这么陷害我,我要真这么干了,漾儿明天能杀了我!”电话那头忽然传来桃花眼暴躁的一声吼,“你跟他废什么话呀,叫他赶紧过来!漾儿都多少年没发过酒疯了,跟他说,他要还有点良心,就他妈过来。今天不过来,以后就别在S城混了——”
    罗三的声音顿时有些忧愁,“唉,小陆啊,你三哥也不想为难你,但你真没看到漾儿什么样儿啊,你说说,你说说,堂堂苏家二少,什么时候为了一个人醉成这样啊?小陆啊,听三哥的,过来一趟,你就当哄哄酒鬼,有什么误会,也给说开了——”
    陆讷想他能跟苏二有什么误会呀,但有些话又跟罗三说不清楚,只好不情不愿地点头,“那行,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就对上了陈时榆的眼睛,他的凤眼里没有了刚刚的笑意。陆讷下床找外套找袜子,一边说:“我得出去一趟,苏二那孙子喝高了,你要回去了就小心点儿,别给抢劫了——”想想又不放心,回头跟陈时榆说,“还是太危险了,不然我先送你回去?”
    陈时榆没回答,抿着唇看着陆讷,幽幽地问道:“陆讷,你跟苏二少什么关系啊?”
    陆讷的袜子套到一半,转过头来面露诧异。
    这天,有个苏二他们从前一块儿玩得比较要好的哥们终于刑满释放,被他家里人恩准回国,晚上李明义就给叫了一大帮子人在晶粹轩吃饭。跟往常的饭局也没啥不同,唯一有点儿区别的就是那晚上苏二忽然变得跟谁都特别肝胆相照,玩命儿地喝酒,等到饭局散了,一帮斯文败类跑夜店继续狂欢去了,喝高了的苏二少耍起酒疯来,待包厢里不肯走了,非要罗三把他老婆给找来,他有话要说。
    罗三嗤笑,“别闹了,啊,你老婆还在你丈母娘那里歇着呢。”
    苏二就大马金刀地坐位子上,直着脖子嚷,“你把他给我找来,我有话跟他说!”
    罗三知道跟喝醉酒的人说不清楚,直接架着他的胳膊哄着他站起来,谁知道苏二把罗三推开了,喝醉酒的人劲儿还特大,把罗三给推了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反正中了邪似的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就那么一句话,谁都不理。
    李明义一言不发地坐旁边儿看着他,最后对罗三说:“你给陆讷打个电话,叫他过来!”
    罗三先还不明就里,“找他来干嘛?能有什么用?”话说完,脑中忽然电光一闪,不可思议地盯着喃喃自语的苏二,又看眼装深沉装先哲的李明义,从发小的默默无言的眼神中,罗三得出了自己的答案,然后站到一边儿心情复杂地给陆讷打电话。
    没多久,陆讷就到了,进门后先扫了眼面无表情的桃花眼和一脸不好意思的罗三,最后定格到喝高了的苏二身上。
    罗三见陆讷特别亲热特别客气,就显得特别心虚。倒是苏二一见着陆讷就来精神了,唿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殷殷地瞧着,“陆讷,你来了啊——”就跟幼稚园小朋友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家长似的,那委屈,那欣喜,那埋怨——
    罗三赶紧让开了苏二旁边的位子,陆讷特别淡定地过去坐了。苏二一见陆讷坐他旁边,特别高兴,跟得了欣快症似的,拉着陆讷的手,大著舌头,喷着酒气,又说了一遍,“陆讷,你来了啊——”说完就露出傻强似的笑,将陆讷的胳膊抱怀里了。
    陆讷皱着眉抽了半天没抽出来,就不管他了,见桌上还有半瓶喝剩的红酒,就拿起来。罗三见状,连忙给找了个干净的杯子放他面前,自己在陆讷另一边儿坐下。
    陆讷眼皮也没抬,仰头就咕嘟咕嘟就把一杯红酒给灌下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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