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淡声:“老夫人,还有几处尚未施针。”
    宋老夫人赶忙让开,请沈砚上前。
    宋令枝躺在榻上,说不得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砚一步步往前,手上的银针近在咫尺。
    宋令枝瞳孔骤紧。
    数十根银针长短不一,尖锐细长。
    背着光,沈砚半张脸笼在阴影之中,忽明忽暗。
    玄色暗花翠竹雨花锦长袍精致名贵,沈砚居高临下站在榻边,单薄眼皮低垂。
    那双墨色眸子隐在阴影中。
    宋令枝无端想起今早在梅林,沈砚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青纱低垂,宋令枝右手抵在迎枕上,双眸满是惶恐不安。
    银针挑过火,炙热滚烫。
    绵长细针扎入皮肉。
    沈砚俯身,骨节匀称的手指握着银针,细细捻着。
    宋令枝浑身紧绷,她是知晓针灸厉害的,能救人亦能杀人。
    沈砚缓缓抬眸,视线漫不经心自宋令枝脸上掠过,唇角勾起几分嘲意,他一字一顿:“宋姑娘……认识我?”
    宋令枝眼睛瞪得更圆了。
    沈砚眼中掠过几分狠戾。
    指尖的长针快要落入皮肉,忽闻榻上一声轻哂,宋令枝横眉冷眼:“再怎样你也是个外室生的,居然还敢腆着脸跟我父亲回来。”
    沈砚动作一顿,惊诧皱眉:“……什么?”
    宋令枝冷笑:“你的忌口喜好和父亲都差不多,祖母年事已高,被你瞒了去,我可不会。”
    姜氏不喜宋瀚远人人皆知,也有传闻道宋瀚远在外面还有一门妾室,膝下还有一子,只是碍于姜氏不好认祖归宗,待孩子大了再作打算。
    这事沈砚先前也听过,只他怎么也想不到,宋令枝居然会疑到自己身上。
    他抬眼,视线不偏不倚和宋令枝撞上,若有所思。
    ……
    雪珠子绵绵,自廊檐下飘落。
    岳栩候在沈砚身后:“主子,那小沙弥的屋子属下都翻遍了,这是在他柜中找到的药丸。属下还在他后院,翻出上百来具狸奴的尸身。”
    那狸奴都是开膛破肚过的,死相凄惨。
    那小沙弥救狸奴也不是好心,不过是拿它们往外传递消息。
    消息写在纸上混在药丸中,逼迫狸奴咽下,做上标志放出去,自有人抓走开膛破肚,取走纸团。
    沈砚眸光阴冷:“皇叔真是老了。”
    岳栩低着头,不敢多语。
    沈砚面无表情:“东西给皇叔送去,他自是知道如何料理。”
    岳栩毕恭毕敬:“是。”
    微顿,又拱手试探,“主子,宋姑娘那还要盯着吗?”
    宋瀚远有外室这事虽是子虚乌有,乱传这话的丫鬟奴才也都让宋老夫人打了板子赶出家门。然这传言自姜氏进门就有,有人乱嚼舌根被宋令枝听见也不算罕见。
    红梅绽雪,沈砚抬手,指尖轻捻过梅枝,手腕稍一用力,梅枝不堪一折,掉落在地,好似宋令枝那纤细白净的脖颈。
    白雪盈眸,沈砚眼前好像又浮现宋令枝躺在榻上战战兢兢的模样。少女红唇紧抿,明明吓得丢了魂,却还是装模作样瞪着自己。
    沈砚轻声:“找人跟着。”
    他还是信不过宋令枝。
    .
    暴雪初歇,四面粉妆玉砌。
    白芷扶着宋令枝,嘴上不忘念叨:“姑娘可真真待不住,倘或老夫人知道了,又该念叨奴婢不教好。”
    宋令枝笑笑:“那屋子实在是闷,且这会祖母还在午歇,定然看不到你我。”
    昨日施了针又吃过药,今早起来,身子果真好上许多。
    宋令枝温声:“那银子可是送往后院了?”
    白芷点头:“奴婢亲自送过去的,那婆子是厨房的,说是会替姑娘好生照顾那窝狸奴,定不会让姑娘忧心。说起来那小沙弥也真是命苦,吃醉酒还死在马蹄下。”
    白芷絮絮叨叨。
    外人只以为小沙弥是吃醉酒误把自己绑在马后,对内情一无所知。
    宋令枝心不在焉听着。
    心下不安,也不知道昨日那话沈砚信了没有。
    分神之际,忽闻前头一阵吵嚷,十来个人围站在一处,高大凶猛。
    茫茫雪地中横亘着一棵青松,正是前夜被雪压断的。
    白芷挡在宋令枝跟前,轻声解释:“姑娘,奴婢听说那树可厉害了,十来个人都抬不起它。”
    若非如此,她们也不会下不了山。
    雪地一望无际,宋令枝踮脚往前张望,果真见那青松高大,树干得有四五个人才能团住。
    宋令枝皱眉,忧心不已:“那……还能下山吗?”
    白芷宽慰:“姑娘和老夫人这两天都在山上,老爷定不会不管的。姑娘放宽心,指不定明日……嗳,那些人在说什么呢?”
    顺着白芷的视线往前望,果真见那十来个人手提着锄头铁铲,个个凶神恶煞。
    为首的往地上猛啐一口,满脸讥讽嘲讽:“小子,滚远点,这可不是你……”
    他一手提着站在中间的少年,猛一使劲,竟没提起,
    男子眼中流露出几分错愕茫然。
    再一使劲,还是没提起。
    少年身子瘦弱,浑身上下灰扑扑的,独一双眼睛如琥珀明亮。
    男子端详片刻,倏然咧嘴一笑:“你是想和我们一起挪树?赚宋家那赏银?”
    人人皆知宋家老夫人礼佛被困山上金明寺,宋瀚远出了大笔银子,若是谁移开挡路的青松,便可得百两银子。
    少年不语,只一双眼睛炯炯。
    男子哈哈大笑,大手一挥:“都让开,让他一个人搬,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有何能耐,敢在我面前拿乔!”
    十来个黝黑壮汉齐齐往后退开,抱手站着,只剩少年一人独立在青松前。
    风声鹤唳,皑皑白雪落在他肩上。青灰长袍沾上雪花,随即化成一片水雾。
    少年一声不吭,越过众人行至青松前。
    广袤雪地只有他一人渺小的影子。
    宋令枝不禁往前走了两三步,站在山上望山门处,那棵青松就横在路中央。
    少年俯身,双臂环住树干。用尽全力,也只是环住树干一角。
    四周围着的壮汉相视一眼,揶揄声渐起,幸灾乐祸。
    先前嘲讽少年的男子戏谑上前:“我说小子,你若是真怕了……”
    话犹未了,少年忽然用力,一张脸憋得青紫,脖根涨红。
    那棵青松竟真的让他抬起,离地足足两尺有余。
    轰隆一声巨响,回声震耳欲聋,那青松真让少年一人硬生生抗开。
    男子目瞪口呆,兴奋之余,一手搂住少年双肩:“好小子,哥哥果然没看错你!你之前在哪做事的,和你们管事说一声,以后跟着哥哥混。就你这力气,跟哥哥肯定天天吃香喝辣。”
    漫天雪珠子从地上翻涌而起,少年耳尖血色未褪,他大口大口喘气,手心刚被那枝桠伤着,裂开一道长长口子。
    男子说半天,却始终没等来少年的回复,他好奇:“怎么不说话?可是还在怪哥哥方才看低了你?”
    人群中不知有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老大,他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男子一时语塞,而后大掌拍在少年肩上:“是哥哥唐突了,对不住。”
    少年一声不哼,琥珀眼眸轻抬,隔着茫茫雪色,他一眼瞧见了山上那抹猩红身影。
    宋令枝披着猩猩毡红斗篷,手上抱着一个鎏金珐琅手炉,笑着和白芝轻语:“那倒是个好的,赶明儿你和父亲说,再给他多点赏银。”
    白芷笑着应了声好,又往山门那望去一眼:“奴婢瞧着,那人应是厨房劈柴的,叫魏、魏子渊!这还是昨日去厨房寻那婆子帮忙……”
    一语未了,忽见宋令枝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白芷唬一跳:“奴婢说,昨日去给那婆子送银子……”
    宋令枝急匆匆:“不是问的这个,你方才说,他叫……魏子渊?”
    白芷点点头。
    宋令枝讷讷,又往山门那望去。
    冰天雪地,少年一身毫不起眼的青灰长袍,被簇拥在中间。
    魏子渊。
    她喃喃,又念了一遍。
    前世,魏家钱庄的名号遍布天南地北,宋家倒下后,魏家一跃成为江南第一富商。
    彼时当家的,就是……魏子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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