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起身喊人,蓦地,槅扇木门被人轻轻推开,檐
    下夜雨涌入,飘零雨丝落在木地板上。
    宋令枝面上怔忪:“贺……”
    一语未了,宋令枝先收声。
    他们今日成过亲拜过堂,依例,她该唤贺鸣一声“夫君”才是。
    “夫君”二字在唇齿上碾转半晌,宋令枝终还是发不出声,她眉眼低垂,双颊宛若染上胭脂。
    宋令枝声音极轻极轻,似雨落无声:“夫、夫君。”
    绸缎盖头低垂,视野轻掩,宋令枝只能望见一隅的袍衫。
    背后罗汉床上洒满红枣莲子,多看一眼,宋令枝都觉得脸红。
    没有嬷嬷在,宋令枝脑中如乱麻,完全记不清自己该做什么。
    透过缝隙瞥见矮几上的酒盏,宋令枝如释重负:“是不是、是不是该喝……合卺酒了?”
    耳边落下低低的一声“嗯”,那声音极淡,似乎是被人刻意压低的。
    宋令枝沉浸在新婚之夜的紧张中,不曾留意。
    三足珐琅鎏金兽耳香炉燃着熏香,矮几合卺杯中盛满酒液,宋令枝挽着男子的手,喜服轻拂空中。
    她仰头,一饮而尽。
    合卺酒辛辣呛人,宋令枝连连咳嗽两三声,垂首欲寻榻上的丝帕。
    转首之际,那一方丝帕已到了她眼下。
    宋令枝伸手接过:“多谢贺哥哥。”
    绣着五彩丝线的丝帕纹丝不动,仍停留在男子手中。
    宋令枝没能拽走,她好奇抬眸:“……贺哥哥?”
    满屋寂静,静悄无人低语。
    宋令枝心中疑虑渐起:“你……”
    话犹未了,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廊檐雨声滴落,贺鸣温和的笑声顺着雨声传来:“都下去罢,这里不用人伺候。”
    喜房宋令枝不用旁人伺候,只留了廊檐下两个坐更的婆子。那婆子本就困得哈欠连天,听贺鸣如此说,哪有不愿的道理。
    领了赏银,又说了几句吉利话,婆子点头哈腰,福身退下。
    喜房内。
    宋令枝浑身彻骨冰寒,挡在眼前的红盖头不知何时飘落在地。
    四目相对。
    沈砚眼中平静淡然,烛光跃动在他眉宇,沈砚面上淡淡,并无多余的情绪。
    “你、你……”
    惶恐之色堆砌在眉眼,宋令枝眼中满是慌乱不安,瞪圆的一双眼睛映着沈砚如青竹的身姿。
    前世她曾满心期待的,在喜房盼了又盼的人,此刻就在自己眼前。
    然宋令枝却只觉得惊恐,如见到地府阎王恶鬼。
    沈砚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京中有事,他不该是……
    瞳孔紧缩。
    颤抖的双手握不住那一方轻盈的丝帕,宋令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飘落在地。
    她本就不善酒力,先前又一口闷下整整一杯。
    眼前阵阵发黑,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紧掐掌心,宋令枝强撑着稳住心神:“你怎么会……”
    槅扇木门被人推开半隅,贺鸣的笑声穿过清寒雨幕,落在宋令枝耳边。
    “宋妹妹,我替你取来芙蓉糕,你一日未吃东西,先吃点糕点垫垫。”
    “……宋妹妹、宋妹妹?”
    “你若是不喜欢,我再让他们送别的来。”
    眼花缭乱,宋令枝身子渐渐撑不住,只觉得头疼欲裂。
    缂丝屏风后映出一道长长身影,贺鸣端着漆木茶盘,一步步走近。
    不,别进来,别……
    视线模糊,宋令枝只依稀望见贺鸣徐徐走来的黑影,以及对方震惊不已的目光:“严公子,你怎么会在……”
    银光闪现,利剑出鞘。
    剑刃锐利,划破贺鸣袍衫。
    沈砚一剑捅穿了贺鸣肩膀。
    “聒噪。”沈砚冰冷丢下两个字。
    鲜血直流,满地斑驳刺红了宋令枝双眸。
    她泛红着双目扑过去,却只能接到满手的血腥。
    贺鸣似断了线的纸鸢,无力垂落在地。
    “贺鸣、贺鸣!来人,快来人——”
    窗外一声惊雷乍起,银蛇骤现,亮白光影映在宋令枝脸上。
    身后,沈砚一步步走近,楹花窗子倒映着沈砚颀长身影。
    夜风拂过沈砚广袖,他俯身,白净手指勾起宋令枝下巴。
    沈砚低声一笑。
    “枝枝,朕等你……好久了。”
    ……
    ——朕。
    雨势骤急,豆大雨珠敲落在窗棂上,婆娑树影透过纱屉子,阴润映在地上。
    树影枝节盘虬,再往上,是一抹红色绛纱袍。
    沈砚低低垂首,深黑如墨的眸子似笑非笑,阴寒冷冽。
    宋令枝猝不及防,跌坐在地,满目惊恐。
    飒飒风声掠过楹花窗子,似女子在低声呜咽。
    朕,朕。
    思绪错乱不堪,宋令枝脑中空白一片,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前世沈砚登基前夕,京中叛乱,反兵四起,三皇子府中固然固若金汤,唯有宋令枝院子无侍卫防守,只有几个老弱病残的婆子坐更。
    风声鹤唳,呜咽哀嚎。
    叛军仓皇出逃,无意闯入宋令枝院中,挟持其做人质。
    那是成亲后,宋令枝第一次见自己院子出现那么多人。
    盔甲在身,乌泱泱满地的侍卫,团团将自己围在中心。
    满院的烛火亮如白昼。
    宋令枝听见秋雁白芷的哭声,听见她们跪地求叛军莫伤了自己,听见她们求沈砚救人。
    廊檐下铁马叮当,沈砚在金吾卫的簇拥下,缓步行出。
    寒风拂过,月影横空,沈砚月白衫袍沾上斑驳血迹,红得刺目,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
    那双如寒潭一般的眸子穿过夜色,漫不经心自宋令枝脸上掠过。
    叛军的长剑梗在宋令枝脖颈,尖锐锋利,在月下泛着银白亮光。
    宋令枝身上穿的还是家常旧衣,冷风呼啸,指尖瑟瑟发抖,是冻的。
    只一张唇,叛军的剑刃又往前一寸,鲜血淋漓,染红剑刃。
    宋令枝不敢再乱动。
    “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她!”
    风声伴着叛军的怒吼,在院中久久回响,叛军双眼猩红,语速飞快,“给我准备车马!立刻!”
    金吾卫纹丝不动,弓箭手早就准备就绪,万箭朝向叛军。
    叛军愤怒嘶吼:“沈砚,你让他们把箭放下,否则我就、我就杀了她!”
    长剑锋利,刺穿宋令枝薄肤,汩汩鲜血往外冒出。
    她连话也说不出。
    沈砚面上淡淡,宛若谪仙的身影立在院中,刚抬臂。
    白芷挣扎着跪在沈砚脚边,伏首磕头:“殿下求你救救我家夫人,求你!莫让他们伤了夫人!”
    沈砚视若无睹,只让岳栩送来自己的弓箭,抬臂拉弓,箭矢对准叛军头颅。
    叛军恼羞成怒,握着剑柄的手指攥紧用力,只需再往前半寸,宋令枝定然性命不保。
    “沈砚,你谋逆篡位,你这样的乱臣贼子,怎配为一国之君!别过来,再过来我就……”
    沈砚登基早是板上钉钉的事,院外仍有万千军马守候,纵使此刻放叛军一马,他也活不出城门。
    岳栩满身盔甲,屈膝跪在沈砚身前:“主子,夫人还在他手上,可要属下……”
    “无妨。”
    寒风彻骨,沈砚站在院中,清冷眸子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沈砚沉声:“——放。”
    万箭齐发,无数箭矢朝宋令枝飞奔而去,叛军当即舍弃她,纵身滚至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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