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为难望向宋令枝:“姑娘,不然把红花油留给她,让她自己涂药罢,奴婢瞧这孩子可怜见的,似是怕极了。”
    宋令枝拍拍白芷的手:“你先让开。”她俯身,同红玉平视。
    先前因为魏子渊,宋令枝学了一点手语,如今正好用上。
    红玉愕然抬眸。
    到底还是小孩子,不出片刻,她已从角落走出,同宋令枝坐在贵妃榻上,手上拿着奶油果子。
    怕糕点粉末弄脏宋令枝的屋子,红玉不敢细嚼慢咽,一口直直咽下,险些呛住。
    宋令枝忙唤白芷取来热茶。
    红玉比划手指:多谢。
    宋令枝笑笑。
    大抵是自己和红玉相谈只用手语,小姑娘逐渐放松,肩膀也不似先前那般紧绷。
    白芷捂嘴笑道:“秋雁究竟是如何听的话,对香娘子不忠的竟是将军,而非书生。”
    宋令枝弯唇:“香娘子在京多年,素日只同香料打交道,她能认得的说得准的,也是那些香料名。”
    有时说着话,还会蹦出几句方言,秋雁这两日同她讲话,也是半蒙半猜。
    白芷抿唇,颇有几分不解和诧异:“不过这将军也真是奇了,当初若非香娘子施以援手,将他从海上带回去,他说不定早就尸骨无存了,怎的还忘恩负义,将人丢在京城一走了之。”
    本朝将军不多,白芷挨着细数,不是年龄对不上,便是长相对不上。
    白芷狐疑皱眉:“莫非那人不是将军,只是军营一个小喽啰。”她大惊,“那他也太坏了,连身份都是假的。”
    红玉看看白芷,又看看宋令枝,最后低头又咬上一口奶油果子。
    白芷好奇:“香娘子自己话都说不清,平日她也是靠手语同你说话吗?”
    红玉咬着奶油果子,怔怔摇头:这个、很多人不懂的。
    院中日光拂地,花光树影。
    宋令枝心口重重一跳,她没开口,双眼一瞬不瞬盯着红玉。
    身后窗棱高高支起,斑驳光影落在宋令枝眉眼。
    她不敢乱动,亦不敢流露出任何多余情绪,深怕让人看出异样。
    染着百合花汁的手指轻抬,宋令枝东拉西扯,少顷,方比划道:你有……见过其他会手语的人吗?
    红玉睁大眼,不懂宋令枝为何有这一问。
    若非家中有人患病,寻常百姓定不会学这个。红玉在这上面吃了不少亏,好些时候,那些人不耐烦看她比划,嫌弃她是个哑巴。
    没等红玉比划完毕,早早就挥着扫帚将她赶出铺子,嫌弃她晦气,脏了自家的地。
    只除了一人。
    那日红玉赶着回兰香坊,碰巧那日又是大雨,长街湿漉,不知哪家的马车在街上狂奔,红玉躲闪不及,差点惨死在马蹄上。
    幸而那人及时出手,救了自己。
    隔着朦胧雨幕,对方的长相红玉看得并不真切,只记得那双琥珀眼睛,比香娘子手上戴的玛瑙手镯还要漂亮灼目。
    惊魂未定,红玉吓得连道谢都忘了,直至对方拂袖,重拾起地上的油纸伞,从自己身前离开。
    她说不了话,追上人后,也只是慌乱比划着手指。
    红玉没想到对方竟然看得懂。
    雨声淅沥,那双琥珀眸子轻轻低垂。
    他用手语回应了红玉。
    暖融的日光透过纱屉子,眼前没有大雨倾盆,亦没有那双琥珀眼睛。
    红玉望着宋令枝,须臾,她很轻很轻摇了摇头:没有。
    她答应了那人,不能说自己见过他的。
    宋令枝一颗心直坠入谷底。
    ……
    日落西山,红霞满地。
    秋雁果真喜欢制香,一整日待在兰香坊,也不觉得累。
    白芷笑着打趣:“既如此,你何不留在兰香坊,也省得两头跑。”
    秋雁撇撇嘴,抢先一步挤走白芷,她搀扶着宋令枝上了马车:“我还得伺候姑娘呢,总不能都让你干活,那我成什么了?”
    白芷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她故意装小气,“你那份月钱给我就是了,活我都替你做,如何?”
    秋雁眉开眼笑:“姐姐不说,我差点忘了这事。”
    钱袋子掏出一对金锞子,秋雁搁在手心,放在眼睛下方,左右转动身子,“姑娘瞧瞧,这是什么?”
    白芷抿唇笑:“一对金锞子罢了,也值得你这番高兴,往日在家里,比这好的也不是没见过。”
    秋雁:“那怎么一样,这是我制香饼赚来的,那些姑娘夫人,都夸我的香饼好闻呢。”
    平生第一回 得到他人的肯定,秋雁喜不自胜,“姑娘,前方那家李记铺子,他家的杏干好吃得很,奴婢买来给姑娘尝尝罢,也算奴婢孝敬姑娘的。”
    宋府家大业大,这天底下的好物宋令枝不知见了多少,秋雁实想不出自己能拿何物孝敬宋令枝。思来想去,倒不如买点果干实在。
    宋令枝由衷为秋雁高兴,点头:“自然是好的,只是那金锞子你自己留着便是,我……”
    秋雁:“那是奴婢孝敬姑娘的,自然得奴婢自个掏钱,姑娘可别和奴婢抢才是。”
    马车缓缓在李记铺子前停下,那铺子生意兴隆,还有好些果干点心是西域来的。
    宋令枝瞧着甚是有趣,打发白芷也买了两份,送去香娘子那。
    正说着话,忽听隔壁酒肆传来一阵笑声。
    “还得是国舅爷啊,若非您老人家亲自出马,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怕是得折在刑部了。”
    “我说你就是胆子小,有国舅爷在呢,能出什么大事。我还听说了,皇后娘娘近来在为三皇子选妃,相中了云家姑娘。云老,这事你还得谢我们国舅爷,这可都是我们国舅爷的功劳,是他在、在我们皇后娘娘前美言的。”
    “哈哈哈哈小事小事,等小女这事成了,我云某定亲自上门,只是不知……这三皇子意下如何?我听说,他连皇后娘娘的话都不听。”
    “我呸!他一个毛头小子能有多大能耐?还不是我姐姐仁慈,才由得他造次。若是我,我看他有几个胆子,敢和我叫板!”
    恭维话此起彼伏,伴随着“嘎吱嘎吱”木楼梯的声音,笑声从隔壁传来。
    宋令枝怔愣在原地,双手渐渐发冷。
    云家,云贵妃。
    前世秋雁就是死在云贵妃手下的。
    往事如过眼云烟,走马观花在宋令枝眼前一一掠过。
    她忘不了秋雁僵硬躺在炕上,手上脸上伤痕累累,忘不了云贵妃入府后,自己是如何……
    白芷站在宋令枝身侧,自然也听见那番话,瞧见宋令枝脸色苍白,还以为是为着沈砚迎娶云家姑娘的事。
    她温声宽慰:“姑娘,这事如今还没个定论,说不定只是他们胡说罢了。”
    宋令枝皱眉:“这事……你知道?”
    白芷心下吃惊,不敢扯谎,她低头,如实道:“奴婢也只是今早在茶房那听过两三句,他们说的云里雾里的,见奴婢去了,又都齐齐噤声。”
    谁不知道沈砚日日留宋令枝在房中过夜,还为她杀了皇后娘娘身边的教习嬷嬷。众人都好奇,若沈砚真迎了云家姑娘入府,宋令枝该何去何从。
    有人幸灾乐祸,笑宋令枝无依无靠,若新夫人容人也就罢了,她还能落一个侍妾的名分,留在沈砚身边伺候的。若新夫人心胸狭隘,那宋令枝日后的日子,可有得受。
    这等腌臜事白芷自然不能在宋令枝眼前提。
    敛去眼中异样,白芷轻声:“姑娘,那杏干秋雁等着便好,奴婢先扶你回马车……”
    一语未了,倏然听见隔壁传来一记不怀好意的笑声。
    为首的男子大腹便便,遍身绫罗也挡不住脸上纵.欲过度的虚弱,他脚步虚浮,惺忪着一双眼睛,手指直直指向宋令枝:“那边的、那边的美人是谁?”
    身后众人赶忙将人扶住:“国舅爷国舅爷,您老仔细点,可别摔着了!”
    被唤作国舅爷的男子摆摆手,推开同僚奴仆,摇摇晃晃朝宋令枝走去:“美、美人,和爷回去,爷保证让你吃香喝辣……”
    白芷一张脸煞白,当即挡在宋令枝身前:“姑娘,你快上马车!”
    京城谁不知道皇后的胞弟是个酒囊饭袋,仗着自己国舅爷的身份胡作非为。从他府上抬出的女子尸身数不甚数。
    国舅爷强娶民妇这事,百姓早就司空见惯,也无人敢上前阻拦一二,只道宋令枝运气不好。
    “美人,别跑别跑!”国舅爷东倒西歪,自己赶不上,又命家中奴仆上前拦人,“把那马车给爷砸了,我倒要瞧瞧她还想去哪!”
    话落,又趔趄往宋令枝跑去,“美人,爷告诉你,这京中就没爷得不到的……”
    指尖尚未碰到宋令枝衣袂。
    蓦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马蹄渐渐,由远及近,惊起一地的尘土飞扬。
    国舅爷猝不及防,惊得跌坐在地:“哪个王八羔子敢……”
    乌金西坠,那人高坐在马背上,一身朱红圆领袍衫耀眼,逆着光,沈砚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他身后跟着数十名金吾卫,锦衣华服,腰间佩刀,冷若冰霜。
    国舅爷仰着脸,抬手挡住头顶刺眼的光线。
    指缝溜进的光影,他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国舅爷向来嚣张跋扈惯了,也不管来人是谁,便先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坏了老子的好事,来人、给我、给我……”
    国舅爷喝得酩酊大醉,身后的奴仆却都不是瞎子,瞧见为首的沈砚,早吓得瑟瑟发抖,双股战战,跪坐在地。
    谁不知沈砚是名副其实的疯子,就连太子皇后都拿他没办法,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身后几名同僚暗自叫苦不迭,若早知道今日会碰见沈砚,他们定是闭门称病不出的。
    国舅爷不明所以,抬脚猛踢前方一个奴才后背:“都聋了不成,还不快给我……”
    那人抱着脑袋连连磕头,还不忘提醒,“老爷,那是三皇子……”
    国舅爷脑袋晕沉沉,往地上轻啐一口:“我呸!什么三皇子,不就一个沈砚……”
    脑子逐渐清醒,国舅爷跌坐在地上,僵硬着脖子缓缓抬起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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