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后,贺鸣一身金丝滚边竹青色圆领长袍,伏案垂首,手边高高累着《论语》《中庸》。
    槅扇木门轻阖,落日余晖落入书房,顷刻又被隔绝在园外。
    贺鸣只当是小厮,眼皮也不曾抬动半分,目光牢牢盯着案上的书册。
    “不必添茶,我……”
    鼻尖忽的落下一阵幽香,不是小厮身上惯有的花露油香皂之味。
    贺鸣惊疑抬头,眼中掠过几分诧异:“……宋、宋妹妹。”
    他起身,黄花梨斑竹梳背椅在地上发出轻微动静,贺鸣抬眸弯唇:“天冷,宋妹妹怎么还过来了。”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牡丹纹锦袍,她掩唇清清嗓子:“祖母在望仙阁摆宴,说是今夜除夕,让你也好好歇息才是,莫要累坏了身子。我亲自过来,贺哥哥总不会拂了我面子罢?”
    贺鸣拱手:“宋妹妹说笑了。”
    园中树梢悬着红灯笼,满府上下彩灯高挂,入目姹紫嫣红,金窗玉槛。
    望仙阁为三重檐,檐角似雄鹰展翅,腾跃飞空。
    红墙绿瓦,檐角下悬着铁马,随风摇曳晃动。
    两侧是抄手游廊,台矶长长迤逦,檐下积雪早被奴仆洒扫干净。
    空中遥遥传来细乐声喧,隐约还有宋老夫人爽朗的笑声。
    有婆子提着攒盒往下,途中瞧见宋令枝和贺鸣,福身笑道:“姑娘和姑爷可算到了,快些上去罢。刚老夫人还同老爷念叨呢。”
    宋令枝颔首弯唇:“知道了,我……”
    视野之内忽的闯入一盏掐丝珐琅云蝠纹花篮式挂灯,宋令枝眼中恍惚,后知后觉沈砚以教书先生的身份留在宋府时,二人也曾在望仙阁撞上。
    那双晦暗如墨的眸子好像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隔着茫茫雪雾,在盯着自己……
    “宋妹妹,你……”
    贺鸣的声音忽然在耳边落下,宋令枝遽然转身,脚下趔趄,身子忽然往后仰去。
    电光石火之际,一只手臂及时揽住宋令枝。
    贺鸣眼疾手快,伸手揽住宋令枝一抹细腰。
    风动树摇,空中细雪如搓棉扯絮,洋洋洒洒飘落一地。
    四目相对,怀中的宋令枝满目仓皇失措。掌中纤纤素腰盈盈一握,二人在外人眼中虽早已成亲,只是贺鸣待宋令枝,仍是礼让有加,不敢逾越半分。
    女子身上特有的熏香萦绕,贺鸣耳尖泛红,他别过脸,干咳两三声。
    “唐、唐突了,宋妹妹,我……”
    语无伦次,惹得身后秋雁和白芷好一通笑。
    宋令枝唇角染上些许笑意,正想着抬脚,倏然,脚腕一阵钻心的疼。
    她脸色骤然一白。
    ……崴脚了。
    秋雁和白芷齐齐收住笑声,急道:“——姑娘!”
    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站稳:“无事,我……”
    话犹未了,脚腕再次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宋令枝一张脸惨白如纸。
    “别动。”贺鸣轻声,转身命人去请大夫来。
    白芷急道:“家里倒是有竹椅轿,可是这游廊怕是走不了,姑娘,不若奴婢同老夫人说一声,今夜留在临月阁歇息罢。”
    宋令枝摇头忍着疼:“祖母才说好不容易一家子团圆,我若是出了岔子,岂不是扫她老人家的兴?罢了,你和秋雁扶着我……”
    刚往上抬脚,宋令枝又一次疼得皱眉。
    白芷担忧:“姑娘,还是奴婢同老夫人说罢。老夫人在三楼听戏,姑娘这样上去,脚腕怎么受得住。别说老夫人,就是姑爷瞧见,也是……”
    白芷拼命朝贺鸣使眼色,试图将对方也拉入自己阵营之中。
    贺鸣抿唇温声:“还想上去吗?”
    宋令枝不假思索点点头:“自然,祖母还在上面等着呢。”
    乌木长廊风声渐起,簌簌白雪拂面。
    贺鸣拂开长袍,忽而在宋令枝眼前蹲下:“上来,我背你上去。”
    贺鸣后背宽厚有力,青色影子落在宋令枝身前。
    她瞳孔一怔,脚尖再不曾往前动过半分,宋令枝迟疑:“我……”
    贺鸣转首扬唇,学她说话:“我亲自来,宋妹妹总不会拂了我面子罢?”
    半柱香前,这话还是从宋令枝口中道出的。
    她面上浮现少许绯红之色,贺鸣还在等着自己,下首还有丫鬟婆子看着。
    贝齿咬住下唇,宋令枝轻轻往前挪动半分,手臂僵硬,环住贺鸣的脖颈。
    她声音怯怯:“有劳、有劳贺哥哥了。”
    贺鸣喉咙溢出一声笑,胸腔鼓动,后背也跟着颤动。
    宋令枝耳尖微红,似梅枝上的胭脂红润。
    空中遥遥飘落着白雪,青松抚檐,世间万物好似陷入沉寂之中,万籁俱寂。
    身下的竹青色身影脚步沉稳,贺鸣拾级而上,稳当缓慢。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檐角雪花飘落,宋令枝悄悄伸出半个手掌,接住一抔的雪水。
    冬雪冰冷,寒意彻骨,宋令枝冻得一哆嗦,赶忙缩回手。
    仓促之余,半抔雪水不小心拂到贺鸣脖颈。
    “贺哥哥……”宋令枝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掏出丝帕,妄图擦干贺鸣颈间的冷意。
    那水虽然不多,却还是冰得贺鸣一凉,水珠顺着脊背往下,再也瞧不见。
    贺鸣哑然失笑:“宋妹妹这是……”
    他侧身偏首,抬手欲抹去自己脖颈的冰水。
    蓦地,手上动作一顿,贺鸣无意间抓住了宋令枝的手腕。
    女孩手腕纤细白净,指尖沁凉,亦有残留的水珠逗留。
    乌木长廊外雪花飘飘,柳妈妈轻手轻脚踱步至宋老夫人身侧,低声道:“老夫人,您瞧廊下的姑娘和姑爷……”
    一时间,戏楼众人都引颈往下张望。
    隔着茫茫雪花,贺鸣背着宋令枝,二人手指还交握在一处。
    柳妈妈温声笑道:“老夫人这回可放心了?”
    宋老夫人眉目和蔼温和,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又眉开眼笑道:“待来年除夕,兴许家中又能添上一丁,这两孩子也算苦尽甘来了。”
    柳妈妈拣好话给宋老夫人听:“我们姑娘这般有福气的,说不定怀的还是龙凤胎,到时候,老夫人可别小孩吵闹就成。”
    宋老夫人笑得开怀:“你这老东西,如今也会那我取乐。”
    笑得急,宋老夫人连声咳嗽,喉咙忽的涌起一阵血腥,柳妈妈赶忙递上热茶,紧张不安:“老夫人可有大碍?”
    宋老夫人摆摆手,强压住心口那股恶心,满满半杯热茶喝下,她摇头,面上难掩惋惜:“老了,到底不如从前健朗了,我只愿能多活几日,看看我曾孙子再找。”
    柳妈妈不安:“老夫人说的什么胡话,大过节的,快拍三下木头。您是有福气的,定然会长命百岁。”
    眼珠子又开始变得浑浊,宋老夫人无奈弯唇,不曾告知他人,只道:“外面冷飕飕,快打发人将他们带上来,省得冻坏了。”
    柳妈妈闻声退下。
    望仙阁仙乐飘飘,戏台上一众戏子描眉画眼,打十番。阖府上下,无比乐在其中。
    ……
    ……
    除夕夜,京城亦是特闹非凡。
    礼花响了整整一夜,火树银花,香屑满地。
    皇宫之中,红墙黄瓦,满园无声。
    乾清宫内寂寥空荡,公文奏章高高累在手边,沈砚一手抵着眉心,剑眉紧皱在一处。
    小丫鬟蹑手蹑脚走近,双手捧着白玉缠枝玛瑙盘子,上面是御膳房刚做好的桂花糖蒸栗糕。
    小丫鬟脚步极轻,轻轻将盘子搁在一旁高案上,福身往后退去。
    刚往后退开两三步,书案后的沈砚遽然睁眼:“枝……”
    沈砚瞳孔骤紧,下意识伸手去抓,触手所及,空无一物。
    寝宫空阔孤寂,袅袅青烟自鎏金异兽纹铜炉升起,烟雾弥漫。
    ……他又做噩梦了。
    梦里细雨飘摇,寒意侵肌入骨。
    宋令枝满头青丝散落在海面上,咸湿的海水在宋令枝脸上涌过。
    红唇冻得发白,宋令枝一遍遍重复。
    ——沈砚,我很怕冷的。
    ——很怕冷的。
    哽咽声萦绕在沈砚耳边,回京后,沈砚几乎夜夜都能梦见宋令枝,梦见她乌发覆面,梦见她凄厉的哭声。
    她说自己怕冷,却还是义无反顾跳下海中。
    噩梦缠身,沈砚揉着眉心。
    下首的小丫鬟战战兢兢,跌跪在地上,伏首磕头求饶:“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不是有意的……”
    沈砚一张脸冷若冰霜:“——滚。”
    小丫鬟脚底抹油,连滚带爬跑了出去。风雪簌簌,正好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岳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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