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抓紧她的手,抓得她生疼。魏召南双目紧紧阖着,却在涌动。好像要睁开,又睁不开,仿佛陷入梦魇。
    “父皇,父皇。”
    喻姝被他激烈的声音吓了好大一跳,抽出手,听到?他还在喃喃:“我为人?鱼肉,任人?屠杀......”她一直听到?魏召南说想要它、想要它,还给我,都给我......
    起初还疑了一下,是哪个它?后来确定,是想要皇位,毕竟他那么恨他们。
    她伸手探进他的中?衣,在胸口摸了摸,摸到?一块方叠的软布,随后掏了出来。那是一块喜帕,是圆房夜她流的血,没想到?他还藏着,真是怪癖。
    只是这样的东西还藏着它做什么?那帕子沾的处子血,早有淡淡的腥味了。她低低说了声“这东西多脏,殿下,我替你清清罢”,随后便将帕子丢到?烛台上,任烛火烧尽。
    第50章 时局
    此物是缘来, 也该由着它散去缘分。喻姝想,往后任长河水走,舟筏漂荡, 两人的际遇也只会越来越远。
    不久后魏召南醒来, 找帕子找了很久, 连近身伺候的下人也一一问过去,竟没一人见过那帕子。他心下低骂,定是哪个不识眼色的拿去洗了,见主子恼火, 才生怯不敢认下。
    他大?病初愈,正卧在床头看卷宗, 心头老念着帕子, 一直恹恹没有好脸色。
    直到喻姝端了温热的汤药进屋,二话不说, 亲手喂他饮下。他眉间一抹阴郁又消散了。
    他咽了一口药, 定定凝着她的脸,嘴边有许多的话想说。譬如问她在宫中好不好, 又譬如, 他没醒来的时日?,她是不是很忧心。
    但这?些无一不是废话,他想了想,还是全咽回去, 最?后只问了她,东张楼出了酡颜的新胭脂, 在京中时下流行, 我?给你?弄些来好不好?
    她笑了笑,好。
    喻姝容貌本就清甜, 抿唇一笑,眉儿弯弯,更?添不少意趣。那?么无意间的笑,仿佛扫去了他病中阴翳。魏召南看愣了,把她手里的碗放到一边,抓来她的手贴向腰侧和左臂:“我?这?里中过箭,倘若箭头抹了毒,就要死在乱军阵下了。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
    她不懂他这?么问有何?意义,只轻声:“殿下不要胡说,哪有人咒自己的呀?”
    喻姝端起药,还要再?喂。他却不肯张嘴了,直直盯着她:“好夫人,我?是真?想知道。”
    “那?么妾或许会守一辈子坟吧。”
    她随口一说,又说笑道:“要不就是殉情?”
    魏召南摇摇头:“我?不用你?为我?死,你?好好活着就行。”他似欲再?说,张了张口,却是罢了,还没那?么容易死。
    他伸手摸她的脸,宽大?的手掌有常年做活练武磨出的薄茧。这?一阵过得匆忙,忙到他都很少在府中,每每听到她的动静,只能从下人口中。其实这?样病着也挺好,他不用让人传话,她都会来亲自照料。
    喻姝喂他喝完药,听他叮嘱说,最?近不要出王府,汴京正是多事之秋。
    “好,妾就待在王府,哪儿不去。”
    喻姝见药尽了,还要吩咐再?煎另一幅药。
    等她煎了新药端来,经过窗边,便见室内人影晃动。看这?背影,依稀分?辨出是弘泰。
    她并不进去,端碗伺在门口。弘泰的声音很洪亮,她也正巧听着一二,“卢赛飞已经抵达秦州地界,不日?就能入京。”
    喻姝心头一跳,卢赛飞手握数十万兵马,这?时节他找来卢赛飞,难道鄯王刚逼宫,他也想宫变?
    喻姝没有进去,在屋外等。漆盘上的药又凉了,书房外有守卫,不让下人仆婢靠近,喻姝只好原路折回,拿回去重煎。
    路上碰见陶姑姑,陶氏一讶:“采儿姑娘怎不跟着伺候呢?”
    喻姝笑道:“我?让她回去取东西了。”
    陶姑姑瞅了瞅四下,仆婢们都干着各自的活儿。她将喻姝拉到一屋檐角下,小声道:“老奴说话粗,可全是肺腑出来的,夫人听了不要嫌怪呢......您瞧瞧,求子药吃了这?么久,肚子可还没有动静,依老奴看呀,子嗣的事儿得抓紧。如今喻家遭了难,他日?判个什么罪谁也不知晓不是?夫人好不容易熬到今日?,眼见殿下也宠着,若是家中牵连到一二,要吃的苦头可不少。”
    “哦?”
    喻姝笑问:“那?姑姑可有什么法子?”
    这?陶氏是皇后的人,派来就是管府中杂事,从不过问她的事。今日?也不知怎么,莫名说起这?个。
    陶氏叹了口气,道:“上回殿下和您去西北,将寐娘子也带了去。可怜她命薄,年纪轻轻葬身大?火。寐娘子一死,殿下身边除了您,也没个体贴伺候的人。殿下公务忙,自然记不得这?些,夫人不若替他打点些。王府美人这?么多,老奴瞧着那?个叫巧喜的就不错,夫人抬举她伺候殿下,等她有福气生下孩子,您再?将孩子抱去自个儿养,也不教膝下空虚。来日?要是官家要给喻氏一族定罪,你?这?名儿底下有个一子半女,也可保得住自己。”
    喻姝并不答应。
    她隐约觉得陶氏别有所?图,但不知道在图谋什么。就在昨日?夜里,采儿把求子药偷偷端出去倒了,发现?花丛中有人影闪过。后来采儿寻着踪迹追出去,正好碰见陶氏来送账簿。
    依采儿的话说,陶氏最?近老把眼睛盯她们身上,十分?古怪。
    喻姝热好汤药,重新给魏召南送回去。弘泰已经走了,她端着药进来,魏召南正坐床头,好像等她来一样。他用不大?的声音问她:“用过午膳了么?”
    “吃了一些。”
    魏召南拉过她的手,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羊脂玉镯,套在她手腕上。这?玉镯上有莲花纹,他笑着说:“我?托人送去南海的送子观音庙拜过,此镯在观音娘娘跟前开过光,最?有灵气。”
    喻姝稀奇地打量,“它真?好看。”
    她并不拒绝,笑起来眼眸弯弯,平平无奇的四字从嘴里出来,仿佛带了甜味。今日?晴光正好,惠风和畅,魏召南惬意地眯起眼,凑近亲她的脸颊。
    他本来觉得这?是天经地义,一点事都没有。以为这?个时候她肯定脸都红了,魏召南低头去瞧,想看见她的窘迫,却看见她神色轻淡。他忽然神思一顿,手足无措了。
    “你?......没有感?觉吗?”
    喻姝刚刚被吓到了,现?在才回过神,咬唇拉住他的手:“怎么会,妾很紧张。”
    她的话很快取|悦了他。魏召南心情大?好,直接将人拽进怀里。
    一个力度没把握好,许是他给忘了自己大?病初愈,她的头不声不响撞在他胸膛,小手不慎撑在他受过伤的侧腹上,他疼得暗暗吸气,却始终不曾推开,手臂紧箍地环住。
    中秋佳节,街上张灯结彩,京城各家酒楼都摆出了新酒。采儿清早刚上集市买了桂花酒,等到月上黄昏,院子摆了长长一桌,放上桂花酿的酒、石榴、螃蟹、枣梨等瓜果。
    “官家的病现?在都没好全,咳得经常,几次都出血了。他病成这?样,琰王也不敢端上鄯王的事,真?不知道给这?个逆臣定罪还要多久。”
    秦汀兰一边走,一边与喻姝说道。
    今夜中秋,按往常惯例,宫中都要宴请达官贵人。可皇帝病得太重,太后又说宫里阳气本就不多,招来女眷阴气太重,不利皇帝养病,便只宣了亲王和宗室子入宫。
    汀兰在长桌边坐下,话里隐约埋怨。
    “不过太后娘娘对崔氏还真?厚道,鄯王犯得可是谋逆之罪,她忘记那?日?囚她和圣人,杀宫妃的是谁了?鄯王都入狱了,竟还允崔氏住在王府,照料孩子。”
    “鄯王有罪,可崔氏到底也没过错。”
    “没有过错?”
    汀兰扭头看她,质问:“我?不信鄯王逼宫,她这?个鄯王妃会不知晓?且说她知晓,要是瞒着不报,那?也是赤.裸裸的谋逆之心!”
    汀兰越说越恼,连声音也不自觉拔高了。喻姝觉得莫名,方才还好好说着话,怎么一会儿就生恼了。她倒了盏桂花酒递给汀兰,笑道:“消消火,怎么还气上了?”
    汀兰不接她的酒,只直直盯着喻姝:“五弟妹,你?再?好好说说,她有错还是没错?”
    她不喝,喻姝自个儿将酒饮下,脸上带着笑:“好嫂嫂,我?这?不是偏帮别人说话,只是据实而论。崔氏如果真?知晓鄯王不臣之心,她若是上报了,鄯王固然要完,官家太后一开始或许会念她有功,可慢慢的,却会觉得她背弃亲信,不会给好果子吃。她何?尝不可怜,她身为女子,出嫁从夫,夫家如何?她就得如何?。挣脱夫家,旁人便会觉得她一个女人心思太重,不能留活。换我?是她,我?也会如此做,只装作不知。”
    “你?......”
    秦汀兰听得目瞪口呆,惊叹这?话也忒大?胆儿,一头又不满喻姝竟这?样驳了她。她想,喻姝在京中本就无多少知己好友,人也不是个凑趣的,若不是她上赶着,谁还会找?偏就这?样不顺从,她恼得瞪一眼:“你?有理你?有理,我?与你?实在无话可说了!”
    秦氏一怒,周围再?没有人说话了。
    喻姝垂眸,手指默默把玩绢儿。她明明不是爱与人争风的性?子,今日?也不知怎么,偏偏与秦汀兰论上这?个。其实明明只要顺着秦氏的话说,便能避免一场争论的。
    以往每每不痛快了,喻姝都会说两句好话给她听。她等着喻姝低声下气来哄,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眼一瞟,竟还在低头玩着手绢儿。
    汀兰一气之下站起,连共同赏月的心思都没有,直接招呼着自己的仆婢离去。
    两人不欢而散。
    喻姝心里叹了口气,她忽然觉得好累,为了不显露锋芒,要做的事远比彰显还多。她也无心赏月了,只把这?摆瓜果的桌留给小丫头们,自己回屋,拾枕落睡。
    玉盘高照,夜色朦胧。
    时辰尚早,她并不太能睡着。只是身子一躺下,胃里忽然又泛恶心。喻姝急忙起身,跑到青瓷痰盂前干呕,却没吐出东西来。
    她哗得一屁股坐在地案上,顺了很久的气。
    也不知最?近为何?老犯恶心,昨日?暗地里也找了两个大?夫来瞧,都没有喜脉。因此她才宽慰自己,并不是有孕,毕竟她的小腹早就冻坏了,根本怀不了孩子。
    那?究竟是为何??
    她琢磨之际,一股恶心感?又泛上心头,催得人俯头干呕。
    ......
    秋去冬来,喻姝没想到自己在王府已经熬过一个秋了。这?种时日?说快也快,听说官家的身子渐渐好了一些,已经能下榻行走了。只是还不能太动怒操劳,因此鄯王和吕家的案子一拖再?拖,连带喻潘的罪都暂且搁置了。
    依宫中御医之说,若是官家圣体能熬过今年冬天,等到来年春回暖,大?病也就祛了,到时候便能入朝处置国事。
    汴京的局势如今渐渐稳定许多。喻姝先前想离开之时,一直担忧琰王不轨。可自皇帝重病,琰王开始着手代理朝事后,变忙了很多,目光很少留在后院上。
    今年秋收不好,到了寒冬岁末,京郊多了许多流民,此事更?是忙得琰王无暇分?心。
    喻姝近日?一直留心着朝中局势。
    按目前而言,眼下的情形是最?安稳的,毕竟官家的身子还能撑一会儿。可若再?过些时日?,等官家撑不住,各地势力纷涌而起,汴京的局势又该动荡。
    今日?冬至,官妇们入宫觐见。
    腊月初雪,喻姝一身青罗翟衣,头簪十二花钗,眉点花钿。谁也不知华服之下,是一封数月前就写好的昭罪书。
    跟往日?的觐见一般无二——她先去拜见圣人,聆听教导。在众命妇围炉听雪,喝茶谈笑时,她一人孤身跪在金銮殿前,顶着身后风雪。
    半柱香后,一公公抱着拂尘从殿内出来,两眼眯眯:“盛王妃,请入吧。”
    第51章 殊途
    喻姝小步走?进金銮殿, 始终搭着手,垂着眸。走到内殿的书桌前,她双手奉上罪书, 而后扑通一声, 跪在绣了团窠纹的地?衣上。
    官家的目光从她身上流过?, 带着审视。
    他身染病气,神色间皆是疲态,不?过?苦撑着一副皮囊,日日靠参汤吊着精神。官家攥拳咳了两声, 须臾,缓缓展开眼前的奏疏。
    喻姝大气不?敢出?, 甚至连头都没抬过。
    她捏着手心?的汗, 心?下不?知?官家会如何定她的罪。喻家的事还?在风头上,她又自曝欺君。她想过?自己最好的下场, 就是如昭罪书上所?求, 贬为庶人,逐出?汴京。但她并不?确定, 官家是否会因喻家的错而牵连她。
    人总要赌一把, 才能换到想要的。
    皇帝浏览后,将奏疏抛到桌上,“是该死?。”
    喻姝低头不?语。
    皇帝凌厉的眼风从她身上扫过?:“你们喻家简直胆大包天,连女儿不?能生养之事都要瞒着朕, 当朕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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