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姝远远地看了会儿,没?有?过去?打?搅。和徐主任的对话没有消除她心中的疑惑,反而让她?觉得梁澜军和赵月身上的疑点更重。
    那位已经过世的老厂长李云的行为也值得推敲。
    在任何时候,被大学退学都不是小事?,何况是灰涌大学这种级别的学府。在广永国的口中,李云很迷信,害怕熔炉里出现人骨是冤魂作祟,才将建到一半的老车间废弃掉,转而在周屏镇东边建厂区。
    这是一位思想并不前卫的老厂长,对两个因为丑闻被退学的大学生却这么宽容。他真的只是可怜他们?吗?他怎么看待他们在大学的所作所为?
    而这事诡异的核心并不在李云,还是在梁澜军和赵月身上,两人都是被退学,被李云赏识,是否过于巧合?再联想到他们出现在案发现?场,海姝的眉心皱得越来越紧。
    这边是两个被退学的大学生,市里是三个失踪的大学生,还有?失踪至今的大学生许巧。
    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他们?之间有?关系,可他们?共同的身份又很难让敏锐的警察不将他们放在一起思考。
    那么死?得诡异的万泽宇和袁衷,是否有?一根丝线与他们?连接?
    周屏镇的风很冷,海姝下意识拉起了风帽。她想自己应该亲自去?一趟灰涌大学,听听校方是怎么讲述梁澜军和赵月退学的事?。
    快到派出所,海姝看见一辆警车从所里驶出来。那车她?很眼?熟,是刑侦一队的车。开车的是温叙?他要去?哪里?
    正?思考着,手机响了,海姝拿起一看,是隋星。按计划,隋星今天就该回周屏镇了,难道?是有?什么情况?
    “星星。”海姝接起说。
    隔着手机听到这个称呼,隋星显然怔了下,“海,海海——”
    海姝:“……”
    海姝都能想象出隋星忽然睁圆眼?睛的模样,笑道?:“怎么了?回来了吗?”
    隋星语气中有些抱歉:“正要跟你报告这件事?,我这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海姝:“家里有事吗?”
    “不是家里,是队里。”隋星叹气,“就大学生失踪案,上次我跟你提过的。我们这次来周屏镇查案,本来就是暂时放下了失踪案。但失踪案涉及的大学生多,个个都还挺有?背景,尤其是那个平生,他那当副局长的爹一直在催,还想申请跨地查案。所以上头给乔队的压力也大,所以……”
    海姝听明白了。乔恒当时二话不说就把刑侦一队的精英送过来,一方面是觉得周屏镇这案子蹊跷,影响不好,一队应该出马,一方面认为侦破花不了太?多时间,结案了一队再回去?接着查失踪案。没想到周屏镇的案子越查网越大,眼?看着不大可能在春节前结案了,那就不能完全把失踪案撂下。隋星这一回去,就被按在了失踪案上。
    “行,我这边人手暂时也够,你就在市里盯失踪案。”海姝说。
    隋星不太?放心,“找到什么突破口了吗?”
    海姝也不隐瞒,“坦白说,我现?在在迷宫里乱撞。看着这条路也像对的,那条路也像对的,但兴高采烈冲过去?,还是死路一条。”
    隋星说:“瓶颈,我懂。”
    海姝语气轻松,“所以你现在待在市里也不是什么坏事?,换个案子,换个思路,一群人在这儿死?磕,未必就能磕出什么来。”
    隋星点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海姝只听见一声气音。
    “怎么了?”海姝说:“是自己人就别憋着话。”
    隋星啧了声?,“你还记着我说你那次?”
    海姝:“记仇。说吧,刚才怎么了?”
    隋星想了想,谨慎道?:“我突然觉得你有点像我们老队长。”
    海姝站住脚步,手指微微一紧。
    隋星自然察觉不到她的反应,继续说:“荀苏苏队长,我来市局的时候她?早就不在我们?市了,不过她?回来过几次。好像什么样的难题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你刚才叫我好好待在市局,我突然就想到她?了。”
    海姝说:“我知道?她?。”片刻,又改口道:“所有女刑警可能都知道?她?。”
    “是吧。”隋星说:“她真的很厉害。”
    海姝没?继续这个话题,“这样,既然你不回来,我正好交给你一个任务。”
    “好,你说。”
    海姝简单说了下在案发现场遇到梁澜军和赵月,以及打?听到的关于他俩的事?,“我们?得到的都是不知道转了几手的消息,你去?灰涌大学,了解他们?退学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屏镇的节日氛围越来越浓了,鞭炮声?仿佛驱散了死?亡的阴霾,但看不见的黑云仍旧笼罩着它。
    一早,海姝来到派出所,没看见温叙。温叙这几天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干什么。海姝正?打?算去?和程危碰个头,走廊上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者正?是温叙,但不像是从招待所来的样子。
    “我昨天看你开车出去。”海姝正好问:“干嘛去?了?”
    温叙坐下吃早点,痞兮兮地说:“你猜?”
    海姝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周屏镇不大,需要开车去?的地方不多,再结合刑侦一队目前的重点,温叙去?的很可能是——镇医院。
    海姝说:“你见刘琼去了?”
    温叙放下筷子,指尖碰在一起,没?声?儿地鼓掌,“好聪明啊海队。”
    海姝:“……”
    “跟她聊了什么?”海姝问:“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温叙说:“她可能快要忍不住了。”
    海姝投去?一瞥。
    温叙赶紧争辩,“事?先声?明,我没搞刑讯逼供那一套哈,是你说刘琼这种情况,只能慢慢磨,我是照你的意思办事。”
    温叙起初没?有?直接接触刘琼,而是利用男性身份和刘琼的娘家兄弟们?打?成一片。他们?本来探望过刘琼之后就要回孔云镇了,但他以刘琼情况不好,需要家人陪伴,以及警方可能后续还需要他们?配合调查为由,把其中说得上话的几位留下来,还给?安排了医院附近的住宿。
    他们?不走,每天都出现?在刘琼面前,本身就给?了刘琼不小的精神刺激——摆脱不了的家乡、往事?。她?似乎变得更加神经质了。
    温叙有?事?没?事?就往医院跑,和他们?打?牌,当着刘琼的面和张刚聊聊孔云镇的过去,展望孔云镇未来的发展蓝图。温叙还故意提到镣铐,刘琼发起抖来。
    但他每次对刘琼的刺激都点到为止,笑嘻嘻地请张刚等人去医院外吃吃喝喝。
    “她?快要绷到极限了。”温叙说:“我看得出,她?渴望解脱。”
    海姝说:“你刚从医院回来?”
    温叙吃完最后一口面,“我一会儿还去?,一起?”
    海姝带上做问询的必要装备,“好。”
    阳光从医院的走廊穿过,一些?家属带着打扮得喜气洋洋的小孩,来给?过年也回不了家的老人换节日的衣服。刘琼的病房传出隐约哭声?,张刚愁眉苦脸走出来,看见赶来的温叙和海姝,连忙说:“温兄弟,你来得正?好,我姐正?在发疯,喊我们滚回去呢!我这是好心没?报啊,我又不图她的钱!”
    温叙将他安抚一番,推开病房的门。刘琼一看来的是他,眼?神顿时凝固。
    温叙走过去?,拿来一张椅子坐下,病房里安静得只听得见呼吸和心跳声?,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何必把自己困在牢笼里呢?”温叙缓缓开口,“其实你心里比我还清楚,有?些?话,说出来你就解脱了,你只是不敢踏出第一步。”
    刘琼颤抖起来,床都跟着摇动。
    温叙看着她?的泪眼?,“这么多年了,折磨你的人已经不在了,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你不是想和他们割离吗?说出来,可能你就不再被他们?控制了。”
    海姝打?开记录设备,轻轻放在病床对边的小桌子上。
    沉默的时间很长,像是一个人在看不到光亮的黑暗中挣扎着爬行。海姝和温叙都没有打断她?。
    忽然,病房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叫,这个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苍老许多的妇人用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我的儿子,他是个魔鬼。”
    “我的丈夫和小叔,也都是疯子!”
    “我也成了疯子,我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
    刘琼和万泽宇的父亲万家勇曾经也是一对让人羡慕的恋人,他们?一同在孔云镇长大,家里虽然都穷,但全镇的生活都那样,他们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
    年轻的万家勇有一股拼劲和狠劲,和弟弟万长贵一起外出打?工,发誓要让家里人的日子越过越好。在孔云镇,万家勇是大家交口称赞的青年,人们?都说刘琼眼?光好,找对了对象。
    而在刘琼心里,正?直上进的万家勇几乎是完美的,美中不足的是,万家勇偶尔念叨着乡下的妹妹。
    孔云镇在城里人眼中已经是穷乡僻壤了,但在孔云镇下面,还有?更落后的地方,叫枝丫村。据万家勇说,以前万家还生了个小妹,养不活,就送给村里的亲戚了。刘琼从来没?见过她?,万家其他人也不提这事?,只有?万家勇计划着赚到钱之后接济妹妹,谋个好人家。
    刘琼这点醋意从未表露过,她?不想让万家勇知道她排斥自家妹妹。
    后来政策惠及孔云镇,开山修路的工程浩浩荡荡搞起来,万家勇带着弟弟万长贵去?了,去?之前还与刘琼说,这一趟干得好的话,能赚很大一笔,有?了本金,他们就自己做生意。
    刘琼想的却是结婚,万家勇憨厚地抱着她?,说:“好,过了年就结婚。”
    路修好了,镇里也建起各种厂房,万家勇如?约和刘琼完婚,小日子过得美滋滋。但半年之后,万家勇想起乡下的妹妹,想着自己生活已经安定下来,帮助妹妹不成问题了,去?问,才知道?妹妹不见了。
    乡下的亲戚说,当初修路时,妹妹也去?了,说是可以做些后勤工作,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万家兄弟懊悔不已,恨自己没?有?早点把妹妹接来。兄弟俩开始利用外出务工的机会打?听妹妹的下落,花了几?年时间,打?听到妹妹可能是和周屏镇的罗家好了,他们?也来孔云镇参与过修路。
    那时交通远没有现在便利,信息传播也不发达,万家勇辗转来到周屏镇,却没?见上妹妹,因为他的妹妹——连正?式名?字都没?有?的采妹——已经溺亡在了周屏镇的河流中,腹中还有?一个胎儿。
    刘琼留在孔云镇,很长一段时间,她?根本不知道丈夫和小叔子在外面干了什么,只是发现?他们?回来之后,不像过去?那样带着归乡的喜悦。有时他们?避着旁人说些?什么,像是在谋划什么事?。
    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要做的居然是将妹妹的尸骨挖出来重新安葬到枝丫村,再杀掉那些拐走妹妹、杀害妹妹的人!
    海姝心中掀起巨浪。在罗家的棺材里找到镣铐时,她?就模糊推演出部分真相,但当听见刘琼这个亲历者讲述,仍旧感到手臂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等一下,万家勇怎么知道?是罗家杀了采妹?为什么说采妹是被拐走?”海姝问。
    刘琼接连摇头,“因为淹死?的不是采妹和胎儿,是采妹和生下来的孩子!是个女娃!他们?在棺材里看到了!”
    顿时,海姝抓到了最关键的东西。重男轻女的周屏镇,消失于棺材中的尸体。
    直到现?在,周屏镇还记得采妹和罗家的人都说,采妹是怀孕时溺死。但被万家勇撬开的棺材里,却有一个完全从母亲身体里独立出来的婴儿。
    怒不可遏的万家勇当即猜到了真相:采妹生下的是女婴,此事?引来罗家不满,他们?或许想扔掉女婴,或许逼迫采妹再怀孕。但采妹肯定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孩子,她?也许是为了保护女儿,也许她本身已经被罗家所仇视,最后,她?们?双双被投入河流中。
    没?有?警察来开死?亡证明,更没有法医来尸检。罗家人瞒过镇民,谎称孩子还没?有?被生下来,是一尸两命。
    但棺材中的一切没有撒谎。
    万家勇和万长贵带回妹妹,葬在枝丫村的老坟里。之后,刘琼的噩梦就正?式开始了。
    万家勇执意要搬去?周屏镇,刘琼从夫,盲目地跟随。万家勇和万长贵在那里完成了对罗家以及另外两户帮凶的杀戮,做得干净,派出所根本查不到凶手是谁。而不久,迷信的镇民们?请来“高人”,说是采妹的冤魂作祟,人们?在林子里设安魂镇之后,果?真没?有?再发生命案。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相信了冤魂作祟的说法,凶手渐渐被遗忘。
    可是知道真相的刘琼却再也不得安宁,她?一辈子依靠和信仰的丈夫是杀人凶手,小叔子也是。和他们?共处一室,她感到无比窒息。
    可她?又能怎样呢?她?没?有?工作,学会的只有?操持家务,她?还有?一个幼小的孩子。她能去举报丈夫吗?不可能!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血腥的秘密,不再与娘家人联系,不再回到孔云镇,假装已经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玻璃厂搬迁到周屏镇,大刀阔斧地改造着整个镇,人们?逐渐遗忘被灭门的罗家、来历不明的采妹。万家勇和万长贵若无其事?地做起运输生意,和厂里的干部们交情颇深。家里从来没?人提到杀人,好似那只是刘琼幻想出来的事?。
    但她?知道?不是,她的人生不可能再回到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
    她?浑浑噩噩地过着每一日,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好,万家勇没有再犯罪——至少她不知道?。就在她?在自我催眠中已经适应时,发现?儿子时常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看着万家勇。
    万家勇从来不管教万泽宇,一来没?有?时间,二来他不认为强大是一件错事?。被万泽宇欺负的人如?果?不服气,大可以欺负回来。就像他当年为血亲报仇雪恨一样。
    万家的血脉里,似乎就带着那股疯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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