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闻褚大人过世了,那平乐集不就成了残卷,再无人修补了?”
    “唉,那没办法。当初褚大人尚在启都之时,多少人欲拜在他的门下,他都推拒了。如今离世,辛苦了半生的心血也就此止步了。”
    “不是听闻褚大人收了个女徒弟?平乐集哪里就没人管了?”
    “真是胡闹,一个女弟子能做成什么事?”
    “欧阳兄,你又焉知女弟子不行?既然褚大人愿意交付,而不选择你我,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如今只盼她,能对得住褚大人的心血,莫要断送了。”
    元蘅只是在一旁听着,却始终没应声。
    褚清连是北成的前内阁首辅,因着身体不好早早就辞了官,隐居衍州。离开的时候,他只带走了平乐集,也在病逝前,亲手将平乐集交给了自己唯一的徒弟。
    元蘅就是那个徒弟。
    如今听着这些文人学子对平乐集的惋惜,知晓的是褚清连将文集托付给了女徒弟,不知晓的还以为是这残卷失传了。
    世间从不缺贤臣名士,各有各的见地,又如园中杂花生树,各有各的气韵。唯独知音难寻,也鲜少有人越过元蘅的出身和女子身份,去看到真正的她。
    看不到就看不到,她不屑于辩解,但热衷于证实。
    元蘅听得索然无味,一抬头却见有人进了这清风阁来。
    是闻澈。
    与上回在衍州帅帐中那一见不同,此时的他穿了一袭白衣,袖口是金色的滚边,腰缠玉带,端得一派温润风流。他正拾级而上,并未看见一旁的元蘅。
    兴许是他生得太像容与,元蘅在那一瞬有些恍惚。她许久才回过神,想起此时闻澈的确是已经回了启都的。
    只是他不是二皇子了。
    前几日中秋,宣宁皇帝大宴群臣,顺道嘉奖了闻澈,赐封“凌王”。
    皇帝赐了封号和封地,却没提他就藩之事,还赏了一座在启都的府邸。谁也不知皇帝心中究竟在思忖什么。
    闻澈今日没带什么仆从,阵仗也不大,甚至阁中之人都不晓得来了什么贵客。
    他的身后跟着一少年,举止跳脱,两步并作一步到闻澈的跟前,没什么规矩体统地搭上了闻澈的肩,两人便一起说笑着寻了位置坐下。
    这少年名唤宋景,是安远侯唯一的孙子,亦是元蘅的表哥。
    “他不是被罚禁足么?”
    元蘅瞧着宋景有些困惑。
    今晨她出门前,不知这混账闯了什么祸,外祖大发雷霆,罚他在书房中禁足。
    他竟还敢在禁足期间跑出来玩乐?
    元蘅无奈地摇了摇头。
    闻澈就没什么好名声,是这诸位皇子王爷中最喜依着自己性子做事的,那宋景与他交好,自然是一样的脾性。
    在元蘅的位置上,能刚好看清闻澈的模样。
    他不故作冷淡的时候,倒是能让人看出些许少年气,不似帅帐中初见那日的冷峻难以靠近。
    不知是宋景说了句什么,闻澈笑得前仰后合,一点架子都没有。
    敢情这人在衍州时对她那般冷漠高傲,都是装出来的?
    也是,自己是元成晖的女儿,人家当初没把她赶出去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再加上自己与越王有婚约,更不知闻澈怎样厌恶她呢。
    元蘅本还想上前去打个照面,感谢他当初愿意施以援手,但是思及此处,觉得还是不去上赶着找嘲讽比较好。
    她将手边的书册翻开,不再看向闻澈了。
    而此时,刚落座的闻澈,颇为嫌弃地将宋景的手从自己肩上拨了下去。
    “你没骨头么?压得本王肩膀疼!”
    宋景收回手,将折扇“唰”一声展开,装模作样地摇了摇,笑道:“殿下,你这一回启都,以后旁人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不敢在我面前趾高气昂了!”
    闻澈笑得想咳嗽,将他手中的折扇夺了过来。
    端详了折扇片刻,闻澈道:“十月了还摇什么扇子?不就得了个宝,炫耀个没完了。怎么,你可是侯府少公子,谁还敢欺负到你头上?”
    宋景将扇子又夺回来,爱惜地摸了一把,愁眉苦脸道:“陆钧安呗,他在启都就差没横着走了。每回在他这吃了哑巴亏,回去还得被我爷爷罚一顿,我冤死了!”
    闻澈良久没说话,懒散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意味不明道:“陆家人啊……那本王也没办法了,怕了怕了……”
    想来他闻澈这辈子吃的最大的哑巴亏,也是来自这个陆氏。若非衍州之捷他建了功,指不定这亏还得吃多少年。
    一听这口气,宋景就来劲,继续煽风点火:“你就打算这么算了?如今你封号也有了,在启都也开了府。过几日再塞个陆氏女到你府上给你做王妃,你可就什么辙都没了。人家越王倒是聪明,一早就给我表妹下了婚书,跟陆氏划清了界限……”
    听到这里,闻澈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才闪过一些什么。
    正好小厮来上了茶,闻澈才捏着微烫的杯口抬眼看向宋景:“你表妹是……”
    “元蘅?”
    宋景答:“是啊。我那姑母,当初跟家里闹得不可开交,执意要嫁元成晖。元成晖那是什么人……呵,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姑母刚过世他就续娶了。如今他倒是儿女双全,只是可怜我表妹蘅儿……”
    接着宋景说了什么,闻澈一概没听进去。
    他又想起自己那些虚无的梦境了。
    自从见过元蘅一回之后,那些梦他做得越发频繁,梦中那女子的面容也越发清晰。
    每当午夜梦回,他揉着胀痛的鬓角,回想梦中的元蘅时,他都觉得难堪。
    明明只有一面之缘,明明她是与旁人有婚约的人,可是他就是会一次又一次地梦见,场景真实到仿若曾经发生过。
    他口渴,伸手去端杯子,目光却飘向了阁楼之下。
    闻澈头一回觉得自己魔怔了,那个在人群之中一副男子装束的人,是元蘅?
    直到他打翻了烫热的茶水,痛得他一缩手,才终于看清楚那人的面容。
    就是元蘅!
    闻澈看着元蘅这身男子装束,似乎有些意外,但面上又没有表现出来。
    没有了女衣的婉约,此时的她竟平添了几分清俊。
    皓腕凝霜雪。1
    闻澈看到她的那一刹只想起了这句话来,很是贴切。
    她与他梦中时见到的样子也完全相同,手执书卷与人侃侃而谈,笑起来若流光皎月,仿佛天生就该站在这里,就该让旁人仰慕。
    “殿下?”
    宋景的声音终于将闻澈从出神中唤回来。闻澈干咳一声,问:“你说到哪里了?”
    宋景皱眉:“说什么说啊,你看什么呢?你手不疼吗?”
    闻澈这才低头看了自己被茶水烫得发红的指尖,笑着搓了一把:“不疼。”
    旋即,他又往下看去,那抹身影却不见了。
    就好像他方才看到的只是错觉一般。
    闻澈起身,追至窗前,隔着热闹的永盛街,在攒动的人影中寻找。
    可是看不见了。
    “走了?”
    闻澈沉闷地自言自语,直到被宋景拍了肩,他的心猛一跳,才察觉出自己的不对劲。
    “谁走了?看哪个美人呢?”宋景取笑他。
    闻澈将他的手拍掉,冷声敷衍道:“哪有美人,看到陆钧安了。”
    宋景的笑登时僵在了脸上。
    他觉得闻澈才是最混账的,永远知道怎么让自己闭嘴。
    第5章 威胁
    元蘅从侯府后门偷偷回去的,回房前还特意看了安远侯的书房,见里面没有声息,便知他今日尚在宫中,还未回来。
    拐过曲折的廊庑,才踏入内院,便听得鸟雀啁啾之声。
    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青羽鸟,这金色的笼子此时就挂在元蘅的廊檐下。
    元蘅放慢的脚步,停下来逗了下鸟,一回头,便看见了漱玉。
    漱玉手中还捧着早先那几册赶路时被雨水打湿的典籍。自打晒干之后这典籍便皱皱巴巴的,如今终于抚平,她正打算换个位子放置。
    “那是今晨景公子送来的鸟。”
    “他没事送这鸟作甚?”
    元蘅将鸟笼摘了下来,一手托着,另一只手继续逗着。
    将书册抚平搁好,漱玉才走出来,道:“说是怕姑娘你在府中无趣,特送来与你解闷的。要我看,是见侯爷欢喜你,以后能让你多帮他求情,少挨几顿责罚。”
    这倒像是宋景能做出的事了。
    将鸟笼重新挂回去,元蘅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往房中走,给自己倒了口水喝,道:“就怕他要挨的揍太多,我不能样样求情啊。这混账,现在还在清风阁呢。”
    “景公子不是禁足?”
    “是啊,不知晓又是翻了哪面墙……”
    元蘅想起今晨他挨揍时那副可怜相,不禁笑出了声。
    漱玉也坐了下来,道:“不管怎么说,景公子是有些贪玩,但对姑娘您还是挺好的。”
    在入启都之前,听闻侯府中有位混账少公子,漱玉不知有多担心。
    在漱玉眼中,天底下的混账都是元驰那样,混得不讲道理。如今又算是寄人篱下,受了委屈也不能发作,难免要吃亏。
    谁知同样是不成器,宋景却是很良善的那种不成器。
    “不像沈如春那儿子!”
    漱玉又想起从前,“那时姑娘您临了几幅褚阁老的画作,就搁在房中。谁知元驰在外面输了钱不敢跟将军说,便将您的画偷去当了。幸亏您当时将褚阁老的原作收了起来,要不然……”
    元蘅笑了,但是却并没有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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