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其来的剖白将她要说的话全都噎了回去。闻澈太熟稔于此道,甚至明白如何用瞬时的坦诚击溃旁人紧绷的弦。
    元蘅张口无言,最后却只垂眸道:“那你,也合该看清楚我了……”
    当年就该看清楚了。
    若不然不会走得那般决绝。
    闻澈故意装作听不懂:“看清楚了,元大人生得好看,惊才绝艳,为人蕙质兰心,做事稳妥持重,哪里都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元蘅,我舍不下。”
    第52章 春赏
    林中纷飞而出的鸟雀惊落枝头杏花, 茅屋后的竹林也随风晃荡着。若非是这里才发生过惨案,这里确实是个安逸又适合谈论风月之地。
    自打相识以来,闻澈就一直在打破元蘅自以为的准则。只要是他出现, 她总是会无法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走。
    就如同这不合时宜飞出的鸟雀。
    本事打定心思重逢后装聋作哑,不再提及那些陈年旧事, 就不会再有牵扯, 可是闻澈就是要一遍遍地说下去,和死缠烂打也着实没有什么分别。
    元蘅的眼眶热了下, 但是转瞬就被清风拂去了。
    她仰面看他:“殿下, 您瞧这里适合说这些么?”
    闻澈却抱臂而立, 将剑也抱在怀中:“你跟只泥鳅一样躲着我, 找着你不容易, 为什么不适合?即便是现下重兵攻城, 我提剑离去前, 也要听你说明白!”
    “无赖……”
    江朔这两年他的年岁简直是虚长的,实在是愈发混得不像话。她转身就要走, 谁知闻澈迅速地用剑鞘格挡早门框上,将她的去路拦了个严实。
    这个姿势, 近到像是拥抱。
    “无赖就无赖, 无赖也要听你说, 不准走!”
    应对心思狡诈之人容易,但应对混账, 元蘅尚未想出什么适宜法子。
    横竖走不掉,元蘅深吸了一口气, 狠下心来:“说什么?你想听什么?你分明知道我要说的话你不喜欢听。好, 我说。因为我也有舍不下之人,满意了么?”
    果真还是这样。
    闻澈的眼眶红了些许, 握剑鞘的手更加用力。
    元蘅继续说着违心之言:“你当年说得对,就是因为你像他。但我如今不忍心了,不想祸害你了不行么?”
    此言一出,闻澈拦她的手臂垂落了回来。元蘅还捏着他的香囊,伸手递还之时,他却没有接。
    元蘅索性亲手帮他把香囊系回在他的衣带上。才系一半,手背却被一片温热给覆盖住了。
    闻澈道:“元蘅,你还记得你那时说,你从未将我当成过那人么?”
    言下之意是不是,他同样也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呢?闻澈恨自己那时在气头上,不由分说地就闹了别扭,丝毫没有冷静下来想想如何对谈。
    自然记得。
    那夜他质问那么多,而她只有勇气反驳了这一句。诚然后来闻澈负气出走,恨她不坦诚,但这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慰藉了他,哪怕只有一点。
    与赤柘部的对战漫长而耗人,寒冬腊月的雪原上滴水成冰,即便是厚实的帐篷也实在是这挡不住呼啸而来的寒风。即便是哔剥作响的篝火也比不上那句话有作用。
    赤柘人尖利的箭矢刺穿肩臂之时,他也只是咬着牙忍。
    总归是想回去,若能再见一面。
    两人只隔着一点距离,元蘅眼底心绪的流动能尽数被看去。闻澈忽然垂眸叹了一声,抬手将她的眼睛捂住了。
    “不想听了,你别说了。”
    被人遮住双眼的感受并不好。
    漆黑之中,她能听到很多声音,有风过竹林的沙沙声,林间啁啾的鸟鸣,以及湿润的温热忽然轻柔地覆盖在她唇上时,她猛然跃起的心跳声。
    只有这个瞬息,一触即分的克制隐忍。她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模样,兴许他眼尾的红痕还尚未退去。这轻如点水的片刻亲昵却又化成江河流波,绵绵不绝。
    他松了手,但是她仍旧没睁开眼,像是在给他充分逃离的空隙。
    再睁眼时,这里只剩下了元蘅。
    以及那个因为没系稳而掉落在地的香囊。
    ***
    春四月。
    西塞为能换回王子,亲派使臣议和,并且愿献上对北成的朝贡,补上过往十年的缺失。赤柘部因为被烧净了作战粮草,盟友降顺北成,它如同被折断了双翼的苍鹰,再没有回旋余地,于是愿与西塞同贡,以此休战议和。
    海棠盛开之时,是皇后的生辰。
    因为这些年被禁足庆安宫,直到今春才得以解了禁足。
    趁着皇后的生辰,皇帝赐了春赏宴。
    春赏宴上遍请群臣及其家眷。
    繁花满园,宴饮尚未开始,元蘅只寻了个不打眼的位置坐了,而不远处的沈钦想说什么,但去顾及着前段时日的不快,不怎么敢去她跟前说话。
    都说闻澈生得很像他的母后,直到元蘅亲眼得见之时,才真正信了。
    皇后虽然已经鬓间已生华发,但仍见端秀毓丽,微长的丹凤眼敛着,在珠帘之下透出些许清冷来,掩映在湖面碧波辉泽之中。
    当年皇帝尚未太子之时,便力排众议,执意要娶梁氏女,全然不顾陆氏的颜面。
    原本也算启都佳话。
    元蘅尚未挪开视线,却与皇后的目光相撞。为了不失礼,元蘅只得上前去行拜礼。
    皇后的话很少,因着久病不愈还轻咳着,直到元蘅行完礼,她仍旧出神似的看着元蘅,一时间连让她平身都忘了。
    “母后,就让人这么跪着?”
    闻澈清朗的声音穿透这一层漫长的沉默,还带着些难得一闻的轻快。
    皇后这下才回神,朝着元蘅轻点了头:“你就是礼部的元蘅?”
    元蘅起身答:“正是。”
    皇后轻扬了唇角:“好看。”
    闻澈却笑了,示意宫人搬来座椅。
    本是行过见礼之后便可以退下了,可这座椅一摆上,元蘅就轻易走不得了。犹豫良久,她还是应声坐了。
    “母后,元大人为了国事不辞劳碌,竟只得你一句好看?”
    这句话表面听着是正经的打趣,可是只有元蘅知道这话中含着几分戏谑。大庭广众之下,闻澈竟半分也不遮掩。
    元蘅的耳根漫起一片血色。
    皇后笑道:“没说不辛苦,好看也是真的。”
    似乎看出了元蘅与闻澈之间微妙的僵持,皇后将目光挪至不远处小石桥上的倩影,道:“澈儿,那是不是裴家的二姑娘裴鸢?”
    的确是裴鸢。
    闻澈对于裴鸢的回忆实在是不怎么好,那夜他被苏瞿陷害,与裴鸢共处一室之时,元蘅还提着刀将门给劈坏了。但是亦是那夜他与元蘅互通了心意。
    他牵强地扯出笑来:“是裴鸢。”
    皇后道:“三年前就该定下你的亲事的,一直耽搁至今。裴鸢也算本宫看着长大的,性子和顺,父亲又是首揆。你们二人也算少时的情谊,我瞧着很好。”
    当闻澈重新看向元蘅之时,却见她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像是这些事根本就不入她的心。虽如此,他还是担心元蘅会误会。
    “母后……”
    闻澈下意识推拒。
    皇后没给他继续说的间隙,打断他的话:“裴鸢对宫中的路不熟,你去陪着引路。”
    意思这般明确,他若是去了,在群臣面前,这桩亲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他自然不能去,正欲反驳时,却见元蘅起了身,很是通情达理地对皇后道:“臣就不在此搅扰娘娘与殿下清静了,先行告退。”
    谁知皇后却伸了手过来,落在她的腕骨处,将她轻牵至自己身边:“澈儿去伴裴鸢,本宫闲来无事,还要元大人陪着说说话,可否?”
    皇后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元蘅只能坐了回来,但始终不肯看闻澈一眼。
    闻澈心里闷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噎得人难受。
    “也好,裴鸢打小就路痴,还是母后考虑得周全。”
    闻澈没从元蘅身上看出任何波澜,一时心底生了层恨意来。可话都说到这份上,元蘅的眸色却一如既往平静。
    且不说吃醋,如今她竟是连气也不会生了么?难不成就那般盼着他移情?想到这里,他几乎一步也不停地就朝着小石桥走去了。
    虽未抬头看,但元蘅能从嘈杂纷乱的人声中,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他的声音。刺穿稀薄冷淡的春风,清晰明确地落进她的耳中。
    皇后的笑意未褪:“元大人芳龄?”
    “已过了二十的生辰。”
    皇后颔首:“年轻,有为。北成历代没有几个二十岁坐上侍郎位子的,还是礼部。日后官拜内阁,前途大好。”
    “忝列其中,实在有愧。”
    北成吏治向来懒散,若非林延之辞官,皇帝一时想不到合适人选,如何也不会轮到她官至此位。短短几年,已经是旁人需要攀爬半生所能抵达的了。
    皇帝的确是有意提拔所亲信之人,借此来对抗那些朱门望族,但无论是何种缘由,元蘅也万不敢骄矜。
    皇后却道:“元大人何必自谦?北成国祚千百年,也就出了一个褚清连,出了一本平乐集。你能承他遗志做好这件事,如今的位子,就是你应得的。”
    深居宫中,皇后养得一身清淡性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故意来奉承元蘅,所以她所说的话,也算带着真心。
    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再度看向闻澈与裴鸢,出口却是:“元大人觉得澈儿秉性如何?”
    忽然将话题落回闻澈,元蘅有些怔然,半晌才说出一句:“很好。”
    “与裴鸢呢?看起来如何?”
    元蘅的心漏跳一拍,抬眸看向远处的两人。斑驳的海棠花余影里,闻澈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这人真是奇怪,江朔那么苦,竟还能养成这一副骄矜公子模样。
    他跟在裴鸢身后刻意慢了半步,不知在交谈什么,他时不时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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