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黑暗,乍然出现的光亮还是叫沈禹州有一瞬睁不开眼,在对方长剑袭来之际堪堪躲避,却在肩膀处留下一道伤痕。
    “什么人?竟敢夜闯侯府!”长剑见血,云鹰还未罢手,又追了上去。
    沈禹州猛然发现那人竟是跟随在太子身边的侍从,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没想到还是个高手,剑气环绕密不透风,正欲还手,屋里头传出一声尖叫,二人双双停手,沈禹州便借机逃了。
    云鹰暗恨,但也没忘了主次,走到门前,“郡主……”里头拉开了门,是清槐,“郡主没事,只是刚刚做了噩梦,适才外头发生何事了?”
    云鹰神色冷峻,“有贼人意图不轨,已被我刺了一剑跑了。”听到有刺客,清槐脸色大变,与此同时闻声赶来的侍卫也四散开来,顺着血迹去捉拿贼人。
    清槐道了声谢要合上门,林宝珠已披了氅衣走出来,“父亲母亲那里可还安好?”自打靖安侯回京,到侯府行刺之人不少,她也没往别处想。
    云鹰实话实说:“殿下只让我守着濯缨阁。”
    “我这里没事,倒是父亲母亲,我不放心。”林宝珠作势要去主院,云鹰拗不过,只好答应去主院瞧瞧,有云鹰守着主院,林宝珠慌乱的心稍安,在清槐的劝慰下回了屋,然而待她合上门,落了闩,转身却发现自己的床帐忽然晃动了一下。
    林宝珠心立时提到嗓子眼,紧紧抵着门不敢再动,直到心跳平复,才敢缓缓挪上前,绕过屏风,就听到一声低低的咳嗽。
    是男人的声音。
    林宝珠又要尖叫,沈禹州却快一步捂住她,目色哀哀,“阿娇……不,此刻该叫你宝珠了,我知道你还记得我,对吗?”
    谁要记得他?!
    林宝珠毫不客气地甩开他,轻而易举的,把人甩到了地上。她一愣,才发现男人此刻一袭夜行衣,左肩却是皮开肉绽,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正汩汩往外淌血。
    “宝珠……”沈禹州气若游丝,“是我,对不起……”
    “不必同我说这些。”林宝珠眼里短暂的震撼褪去,冷冰冰地俯视着他,他瞧着,倒是比上次更憔悴了。
    沈禹州脸上满是心痛,“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本郡主过得一直都很好。”林宝珠嗤笑,“若没记错的话,我们并无渊源,沈大人两次深夜造访,闹的是哪一出?”
    “我知道你就是阿娇,若你不是,那一夜又怎知我就是沈禹州?”他捂着伤口踉跄起身,“你就是阿娇,是我伤透了你,你才不愿与我相认。”他说得十分笃定。
    被人揭穿,林宝珠别过脸,“沈大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本郡主说过许多次了,我不认得你,更不是什么阿娇,为何要与你相认?”她警惕着他,后退几步,“若是沈大人以为凭借夜闯濯缨阁能败坏我名声,从而胁迫本郡主就范,那可太天真了。”
    她林宝生来就是天之骄女,向来只有她嚣张跋扈的份,而她现在也根本不在乎所谓的名声了——曾经没得到过的,如今她也不要了。
    尖利的指甲嵌入掌心,疼痛使她脑子格外清晰。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这般想过……”听着他的狡辩,林宝珠冷笑。
    他从来没想真的伤害她,可他把身为救命恩人的她带回家,却纵容家中人欺辱她、诬陷她、鞭笞她,将她弄得遍体鳞伤,这些都是事实。
    沈禹州知道一切罪孽的根源都在他,是他亲手将阿娇推入了深渊,期间他也为此懊恼过,后悔过,想过要重新开始,与她好好过日子。
    然而褚清兰出现了。
    这一次又是他优柔寡断,是他瞎了眼看不清自己的心,总是以为阿娇哄一哄就好了,就会回来的,委屈个一时半刻没有关系,直到阿娇真的不见了,一切都晚了。
    脑海里酝酿许久的话忽然就哽在喉中,千言无语只化作一声“对不起”,原本晴好的天也随之刮起凉风,泼天大雨骤然砸下,将他低低的哀泣掩盖。
    “宝珠,无论你是想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求你……”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响起,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偏着脸,一动不动。
    “直呼本郡主的名字,你也配?”林宝珠最后睨了他一眼,仿佛见到了什么厌恶的东西,飞速移开视线,她一点都不想听他后面的话。
    沈禹州明白,无论她对自己做什么,他都该受着,这是他欠她的,“只要你能解气,打多少下都好。”
    林宝珠也的确不解气,“好,既然你非要纠缠不休,我便在此与你清算,方才的一巴掌,是打你目无尊卑,以下犯上!”
    抬手又是一记耳光,“这一巴掌,是打你痴心妄想!”
    不管沈禹州想求什么,她都不会答应,话音落,又是啪的一声,她实在不愿回想那段不堪的过往,更不会承认,酝酿良久才道:“……这一巴掌,没什么原因,只是本郡主单纯的厌恶你罢了。”
    打完以后,她抽出丝帕擦手,旋即将那丝帕当着他的面,丢进了灯烛里,嫌恶之意毫不掩饰。
    三记耳光,皆用足了力道,彻底粉碎了沈禹州一贯以来的高高在上,倨傲的脊梁终于弯下,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可这些疼痛还不足阿娇承受的万分之一,他未曾闪躲,只是望着她,乞求的语气:“宝珠,我已经把家里的事都料理干净了,伤害过你的人都付出了代价,那帮老嬷嬷死了,慈安寺的山匪也死了,我把他们都杀了,沈念如也被我禁足在家,会有最严苛的教习嬷嬷管教,至于许氏……她很快也要死了。”
    说起这些,清隽的眉眼略显狰狞,却又变脸似的,满脸哀伤,“这次一定说到做到,不会再食言了,那些事……不会再有了。”
    林宝珠红着眼,哂笑:“这是沈大人的家事,我不关心,倒也不必再与我细说,既然你觉得杀光她们能让你心安,那就这样吧,从此我们两清了。”
    她也压根不在乎了。
    沈禹州却急急拽住她的腕,“不,我们不能两清,我亏欠你太多,就给我一个弥补你的机会……”
    “你有什么资格?”冷飕飕一句话呛了回去,林宝珠挣脱他的手,愤愤吼道:“难道所有犯了错的人回来道歉,我就应该宽容大度的原谅他接受他吗!”
    “我父亲是靖安侯,母亲是长公主,未婚夫是当朝太子殿下,我是南梁的长乐郡主,我的家就在这里,我已经回家了。”
    那时只是她忘了,才会被人带去徐州,才会在沈家受了这么多委屈,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换作平常,她便是多看一眼都不会,如今拜沈禹州所赐,坠崖后她全都想起来了,难道还要她回到那个阴暗的宅子里继续做妾么?简直可笑!
    沈禹州也红了眼,哽咽着:“我只是想再见见你,想弥补……我知道你不喜欢沈家,以后我也不回去了,我就在上京安置宅子,娶你为妻,陪着你,一起过我们的日子……”
    换来的是直白的拒绝,“不必了,你的条件并不诱人。”
    林宝珠觉得和他无话可说,“沈大人似乎一直没有弄明白一件事,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别人,而你也注定给不了我想要的。”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提过一嘴褚清兰的事。
    分明是恋恋不忘,反正他们都彼此挂念着,正好天造地设的一对,又来招惹她做什么?
    似乎看穿了她的内心,沈禹州垂首,跳跃的烛火映在他脸上,落下一片阴影,瞧不清神色,他喑哑着声:“你还介意她的事……对不起,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无辜的,是我鬼迷心窍,每一回都在为她遮掩,却委屈了你,如今,褚清兰的孩子没了,族中长辈也已将她赶走了。”
    “她的孩子没了是她罪有应得!”
    前面他说了这么多,林宝珠觉得还能忍,还能继续装作不认识,装作那些疼痛都不曾发生在自己身上,可他却偏偏提起孩子,所有压抑的怒火与愤恨一瞬间爆发,通通发泄在沈禹州身上,“褚清兰的孩子究竟怎么没的你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是她自作自受她活该!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
    她抄起手边的烛台就砸了过去,正正好砸中沈禹州的额角,立时破了道口子,仿佛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林宝珠全无半点手软,又一连砸了几样东西,“你说啊!我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
    自徐州回来,她一刻都不敢去想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如今被人揭起伤疤,只觉痛得窒息,“那天根本不是我推她,我从来就没害过任何人,她的孩子是她自己不要的。”
    旧账太多,根本无法清算,林宝珠砸累了,跌在地上,眼泪如决了堤的洪水,“可是我要我的孩子……你知不知道,他是被你的嫡母、你的好妹妹,生生打没的……”
    褚清兰病了,落水了,受伤了,他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护着,可是那天她也好痛,却成了全沈家讨伐的对象,更是因此小产,叫她如何不恨?
    声声泣血,沈禹州缓缓弯了双膝,跪在她身前,他好想去牵她,抱抱她,为她拭泪,可是他已经不能够了。
    “对、对不起……”最后倒下时,一颗泪水也随之滑落。
    突然朝她怀里跌,林宝珠吓了一跳,忙不迭躲开,却见沈禹州昏倒在地,面如金纸,捂着伤口的手指缝里全是血。
    天际顿时炸响一道惊雷。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变天了?”
    自阿娇失踪后,原先拨来角楼伺候的丫鬟婢子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净,只有春桃一个人守着角楼,她嘀嘀咕咕着,顶着斜雨将屋中窗子关上,“阿娇姐姐,今天大夫人的病情又加重了,四姑娘也被禁足一年多了,听说,人也疯的差不多了。”
    除了外头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屋子里静悄悄的,春桃一直自言自语,假装阿娇一直都在,良久,没有回应,她终于接受了事实,长叹一口气,暗自抹了把泪,突然有人推开了门,黑漆漆的室内猝然亮起一道火光。
    只见那个禁足许久的四姑娘沈念如提了盏六角灯笼站在门口,浑身被雨浇透,春桃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丢开灯笼冲了进去,“她都死了这么久了,究竟还要祸害我们一家到什么时候!”
    随着她发疯,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狐狸精!彻头彻尾的狐狸精!”
    角楼内的所有布置都维持着阿娇失踪之前的样子,眼下通通被沈念如砸了个稀巴烂,春桃边哭边护,却压根护不了什么,反被沈念如推到,摔在一堆碎瓷片上,疼得额头直冒冷汗,“四姑娘,姨娘已经不在了,你不要这样……”
    “她要是死得干干净净,就不会再祸害我们沈家了!”沈念如转身又砸了一排花瓶,“若不是她,表姐不会远嫁,大嫂嫂不会小产,也不会至今下落不明,而哥哥……哥哥也不会为了这个早就死了的阿娇,背叛我们沈家!”
    阿娇死了那日,她就被哥哥锁在屋子里紧闭,足足一年啊,她没再出过房门一步,就连哥哥沈禹州在官府过了文书与沈家恩断义绝的事她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倘若不是因为大夫人病情加重,她又是大房现今唯一的子嗣,她至今还要被锁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房间里。
    春桃才不管这些,护着阿娇的最后一只箱笼,“那也和我们姨娘没有关系,二公子说了,不准任何人破坏这里的任何东西。”
    “既然哥哥要与我们一刀两断,这松鹤院就再不是他的院子了,这角楼我想砸就砸!”沈念如兀自发泄着把人甩到门边,伏在地上的春桃这才惊觉角楼起火了。
    眼看那盏外来的灯笼烧破了薄纱,火势一路蔓延,直至点燃了沈念如的裙摆,春桃忙连滚带爬地起来朝楼下跑去,待沈念如反应过来时,火势已不可逆转。
    第29章 执念
    他的阿娇,无论如何也要夺回来
    滚滚黑烟升腾而起, 沈府上下的奴仆四处奔走忙着灭火,好在春桃消息送得及时,加之后半夜雨势渐大, 才勉强控制住火势,沈念如被救出来时人已昏迷。
    府医看过, 左半边脸被火灼伤, 旁的倒无大碍。老夫人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叹了口气,“大夫, 她这脸还能治吗?”
    府医摇头叹息,“四姑娘这伤就算结痂好了,只怕也要留疤了。”听府医这般说, 老夫人心痛得直捶胸口:“苍天呐, 我沈家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
    沈念如去岁从青阳书院回来便说要议亲,哪知因为阿娇的事被禁足一年有余, 不仅如此, 短短时间里, 长房嫡支唯一的学血脉断绝了,庶子沈禹州大闹宗祠后, 自请从族谱中除名,此事闹得动静过大, 导致主母许氏一病不起,长房彻底凋零。
    知晓她们家事的高门大户都嫌沈家晦气, 怕把人娶回来会惹得家宅不宁, 眼下, 沈念如又毁容了, 怕是普通百姓家也不愿娶, 可谓雪上加霜。
    思来想去,老夫人又把春桃叫来,“今日还是多亏你及时通风报信,否则只怕火势蔓延,阖府都要葬送在这混账手里。”吩咐人取了五十两纹银,并着一张身契给她,叫她拿了钱就走得远远的,交代完一切事务便去佛堂诵经祈福。
    沈念如身体没受什么重伤,很快便苏醒,却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看清镜中人后,立时惊吓过度昏厥过去,再醒来时又哭又闹,整个房间能砸的都砸了。
    好不容易清净没多久,老夫人听说这件事急忙从佛堂出来,一巴掌打下去,沈念如才勉强恢复理智,终日就躲在房中不肯出门。
    再后来,听说沈念如得了一封书信后,也失踪了。
    彻夜连绵的雨终于停歇,暑热被冲刷了大半,天气渐渐凉爽起来,林宝珠身子好了许多,兴之所至,便取了前年冬日埋在树下的梅花露,亲手做了一屉梅花糕差人送去东宫,云鹰接过竹屉领命而去,她又寻了别的由头将清槐支走。
    贴身伺候的人都走了,林宝珠才从小厨房绕到柴房门口,“你可以走了。”
    昨夜沈禹州忽然晕在她房中,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丢到柴房里锁着,眼下守卫走了,林宝珠才匆匆开了锁赶人。
    沈禹州一向是挑剔的,在柴房将就了一夜,又是漏雨又是蚊虫,肩头的伤口也未曾上药,血流不止,生生捱到天明,一直没合眼,“宝珠,我受伤了……”高大的身影踉跄,有气无力,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林宝珠自觉站远了些,看也不看他,将一瓶金疮药丢过去,嫌弃极了,“马上滚。”
    沈禹州:“……”从前还会紧张心疼的。再不济,对待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态度也会比现在对他的要温柔。
    知道这是她最后的底线,虽心中酸涩,还是将金疮药好生收好,离开时没忍住,又死乞白赖地回头央求她:“宝珠,我从昨天就没吃东西了,可不可以……”
    他被锁在柴房里,隔壁小厨房的那股梅花清香馋得饥肠辘辘,依稀觉得熟悉。
    “不可以。”不等他说完林宝珠就冷冷拒绝了,转身兀自回房,曾经他们沈家人不屑一顾的东西,现在也不配得到。
    望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沈禹州朝前踉跄几步想再挽留,紧接着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他只好运气一个纵跃匆忙离去。
    云鹰刚踏进濯缨阁,便听到极其细微的破风声,耳尖微动,目光看向主屋方向,将疑问压下,直到去了太子府才将所见所闻尽数禀报给楚怀安。
    楚怀安静静听着云鹰的回禀,清雅俊秀的面容越来越阴沉。
    不必猜,那人多半就是沈禹州了。
    云鹰小心翼翼回道:“属下并不确定黑衣人究竟是谁,不过昨夜属下的剑刺中那人左肩。”他只是个剑客,听命行事,那人到底是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他不能确定。
    楚怀安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后面还需多劳烦你保护好长乐郡主,最好寸步不离,以免宵小之人趁机伤害郡主,若有特殊情况,派个人前来回话就是。”
    云鹰一向来去自如,速度极快,林宝珠梳妆的功夫已经一个来回了。赐婚圣旨下来,今日她该进宫谢恩,为此特意妆点过,换了身白底绣红梅八幅湘裙,上着银红色云烟细锦对襟衫,略施薄粉,杏眼流转,红唇微翘,自有一番明媚灵动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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