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钰打断道:“羡哥,我已不是太子,她也不是太子妃。”
    陆羡从善如流地改口:“王妃五月十二日失踪,那日无定河溃堤,北京突发大水,这座龙王庙就在河附近,也被淹了,我猜想,如果王妃被挟持来这里,很有可能是……”
    剩下的话,已经不用他说。
    怀钰沉声道:“传我命令,十八骑两人一组,沿河下游搜寻打捞,房山,大兴,固安,廊坊,永清,天津,沿途每一座城镇,每一座村庄,都一个个地去给我找,活要见人,死……”
    他攥紧拳头,双眼血红,始终说不完这句话。
    陆羡叹了声气,将手放上他的肩头。
    怀钰将泪水逼回眼眶,目光逐渐恢复坚毅:“总之,我要这无定河里连有几只王八都摸得清!”
    “是!”
    身后将士轰然作答。
    第97章 狗肉
    沈葭堕入黑甜梦境, 却被人推醒,她不耐烦地睁开眼,看见是二丫。
    “乖,自己去玩……”
    这个小女孩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精力, 即使饿着肚子也不影响她每日出去玩耍, 时不时地还能捕回来几只虫子。
    沈葭闭上双眼,她方才梦见怀钰了, 可等她好不容易续上梦境, 又被二丫推醒。
    “你干什么?”
    她真的有点生气了,二丫却不停地指着庙外, 嘴巴“啊啊”地发出声。
    沈葭只得顺从地被她拉起来,刚站起身, 就眼前一黑, 头重脚轻,险些栽个跟头。
    二丫拉着她出去, 指着不远处的草丛。
    烈日当空,阳光很刺眼,沈葭眯着眼睛去瞧,登时精神一振:“狗?!”
    那是一条大狼狗,长着灰黑色的皮毛, 浑身油光水滑,正用鼻尖在草丛里拱来拱去。
    沈葭当机立断,指挥二丫:“你左边, 我右边。”
    两人多次外出找食,已经培养出了默契, 她们蹑手蹑脚地包抄过去,狼狗很警觉, 不等她们靠近,就蹿出了草丛。
    二人在后急追,沈葭饥饿之下,竟爆发出一股力量,抓起石头扔中狼狗后腿。
    狼狗汪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跑进城隍庙,与坐起来的陈适撞个正着。
    陈适好不容易清醒一回,突然狗从天降,吓得魂飞魄散:“什么东西!”
    “抓住它!”
    追到门口的沈葭大喊。
    狼狗已经撕咬起陈适来,陈适慌乱之中,摸到神台上一只香炉,抓住香炉脚就往狗脑袋上砸,大概砸了十来下,狼狗呜咽一声,躺在地上不动了。
    沈葭大喜:“太好了!有肉吃了!”
    她拖着狗尸去拔毛剥皮,二丫升起火,架起铁锅,她们上回从难民棚带回不少破烂,锅碗瓢盆都有,甚至还有一小罐食盐。
    沈葭切切洗洗,将狗肉下锅,盖上锅盖焖熟。
    肉香味逐渐弥漫了整个城隍庙,三人的肚子都叫得震山响,目不转睛地盯着铁锅,像要把锅盯出一个洞来。
    二丫不停地打手势问:「好了吗?」
    沈葭感觉自己也要流口水了,擦着下巴道:“还没,再等等。”
    陈适嘲讽地道:“至于这么馋?”
    沈葭凉凉地投来一个眼神,他头皮一紧,猛地反应过来,上回就是因为他嘴欠说了这种话,沈葭就把他的肉抢了给哑巴吃,害他饿了一晚上肚子。
    他立即严肃申明:“这条狗是我抓的,我也有一份!”
    沈葭懒得理他,揭开锅盖看了一眼,狗肉香味扑鼻而来,她陶醉地深吸一口气。
    “可以吃了!”
    话音刚落,二丫就抓着筷子扑了上来。
    三人美美地吃了一顿狗肉,连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一致认为这是他们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沈葭被撑得打饱嗝,她已经很久没有过吃饱的感受,懒洋洋地靠坐着神台,幸福得不想动弹。
    二丫肚子饱了就犯困,脑袋枕在她的腿上,比划手势。
    「讲故事。」
    “你不是困了么?”
    「讲故事。」
    “好了好了,给你讲。”
    沈葭摸摸她的头,然而想了半天,愣是不知道讲什么,只得转头对陈适说:“你来罢,接着上回那个讲。”
    陈适吃饱了,伤口难得也不疼,所以心情还算好,没有拒绝:“上回讲到哪里了?”
    “讲到佃户被贾老爷打死了。”
    “嗯,他被打死之后,贾老爷就把他的妻儿接进了府里……”
    沈葭打断他问:“你是说纳妾?”
    陈适摇头:“不是纳妾,贾老爷认为她身份卑贱,还不配做他的妾室,只等她生下孩子就赶她出去,母子俩住在柴房,比府里的下人还不如。佃户妻子有心寻死,却又舍不下她年幼的孩儿,只得忍辱偷生,又哀求贾老爷,让她的孩子做了贾少爷的伴读。”
    “贾少爷被家里人宠坏了,性子顽劣淘气,又受人挑唆,日日折辱践踏这个伴读,骂他是贱人生的杂种,三伏酷暑,罚他跪在阶下晒太阳,将他当马骑。贾少爷长着个猪脑袋,七八岁了,连《三字经》都认不全,那孩子比他聪明伶俐百倍,却只能站在窗根儿底下,偷听先生授课,贾少爷犯了错,先生就罚他的伴读,那么厚的戒尺打下去,手心也打肿了……总之,所有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手段,这个孩子都经受过,他每日鼻青脸肿地回到柴房,对于母亲的询问,从不回答,他厌恶这个女人的眼泪与关心,因为就是她让他遭受屈辱,可他又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他想他要鱼跃龙门,考中功名,再回来狠狠地报复这一家人。”
    沈葭认真聆听着,问:“那后来呢?这个女人有没有生下贾老爷的孩子?”
    陈适道:“没有,她始终生不出孩子。”
    沈葭皱眉:“恐怕生不出的不是她,是贾老爷。”
    “也许罢。”
    “那这母子俩的日子岂不是越发难过?”
    “你猜对了,贾老爷要将他们扫地出门,那孩子知道自己一旦出府,连窗根儿下偷听的机会都没了,便告诉他娘,他们一定要留下来。那个女人利用自己仅存的一点姿色,百般讨好贾老爷,又给贾夫人做绣活儿,熬到两只眼睛都瞎了,才得以让他们留在府里。”
    沈葭想了想,蹙眉道:“你说的这个孩子,聪明是聪明,却未免太自私冷血,他母亲被人玷污清白,也不是她的错,若不是不想留他一人孤苦无依地在这世上,她早就死了。这孩子不仅不体谅做母亲的艰难,反而还瞧不起她,为了争取一个读书的机会,逼着他母亲去向奸污她的禽兽献媚讨好,他自己占尽好处,反而还要处处鄙视,这样的人心术不正,就算读出书来了,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陈适泛起一个苦笑,点头道:“你说的对。”
    “后来呢?”沈葭又问,“这个孩子考中功名没有?”
    “我不想说了。”
    “说故事哪有你这样的?没头没尾的。”
    陈适笑了笑,道:“二小姐,这世间的事,本就是无头无尾,无疾而终的。”
    沈葭心说这人又犯疯病了,她的胃口被吊起来了,正想催着他把剩下的说完,庙门口突然走入两个人。
    “喂,你们三个叫花子,有没有看到一条狗?”
    出声的这人约莫十五六岁出头,穿着一件无袖的葛布短褂,露出两条麻杆儿似的细胳膊,下面却穿着一条宁绸撒花裤,不知道从哪儿抢来的,显得不伦不类。
    另一人就老实得多,模样憨厚,闷头闷脑地跟在他身后,目光往那口大铁锅上瞟,不停地舔着厚嘴唇。
    沈葭心道坏了,该不会是狗主人找来了罢?
    她站起来,没出声,心跳得飞快,将脚底下一堆狗骨头悄悄踢进灶灰里。
    光膀子的少年道:“哑巴了?怎么不说话,我问你们见到一条狗了吗?”
    “没……没见到。”沈葭结结巴巴道。
    话刚说完,他的同伴就指着角落叫起来:“兴哥,你看那儿……”
    沈葭移目望去,只见那竟然是一堆沾着血的狗毛!
    两名少年看着那口铁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光膀少年指着他们道:“好啊!你们居然把雷老大的啸天犬给吃了!”
    沈葭和陈适对视一眼。
    陈适道:“跑!”
    三人拔腿就跑,二丫刚跑到门口,就被老实少年拎了起来,沈葭也被光膀少年抓住了。
    陈适见自己一个人也跑不了,只能道:“你们老大是不是雷虎?带我去见他,我有话与他说。”
    -
    雷虎便是那日城门前率先向守城士兵发难的刺青汉子,在难民棚时,陈适就曾有意观察过这个人,他学过一点相面之术,从面相学上讲,雷虎身长八尺,相貌雄奇,有鹰视之相,这样的人不是反贼就是帝王,注定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陈适还发现,雷虎很讲义气,平日施粥时,他会让老弱妇孺排在自己前面,有人要插队捣乱,也是他出面制止,所以他在难民中声望很高,那日民变时,若没有他带头造反,难民们恐怕不会这么一呼百应。
    民变之后,罗汝章龟缩在巡抚衙门,不敢冒头,天津城完全成了雷虎的天下,他看上城内一座豪宅,就将宅子主人杀了,自己占据其中。
    三人被五花大绑,带去了雷虎座前。
    雷虎坐在交椅上,两边矗立着一众难民,他们不再是皮包骨的模样,面色红润有肉,看来这几日没少吃。
    院中空地上,架起一口一人高的大釜,釜底堆着柴禾,火焰熊熊燃烧,哔哔剥剥地爆着火星。
    “就是你们三个,吃了我的狗?”
    雷虎手中把玩着一把匕首,走去沈葭面前,冰冷的刀刃贴着她的脸,笑吟吟地问:“好吃吗?”
    “……”
    借沈葭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回答。
    雷虎又走去二丫面前,问:“小丫头,你说,好吃吗?”
    二丫眨着清澈懵懂的双眼,沈葭生怕她老实点头,赶紧出声道:“那个……她不会说话,她是哑巴。”
    “哑巴?”
    雷虎若有所思,又看向陈适:“听说,你有话与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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