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何来找他,两个老狐狸含糊其辞,里面肯定有文章。
    果然,绕了几句,段尚书道:“那妇人一口咬定,武三是被人杀害了,他在京城时日少,与人无冤无仇。能与他稍微有些结怨,人在京城者,就是程侍郎了。恰好他又死在了程侍郎府中附近,这件事,你看,就跟那黄泥掉进□□里,难以洗净了。我同程侍郎说这些,并非是我这般以为,京城的聪明人多得很,总有人会提出来,程侍郎以为,我说得可有道理?”
    程子安抬眉,斩钉截铁道:“我以为,段尚书说得毫无道理。那妇人算是什么苦主,要说苦主,也是武三的家人才是苦主。要告我杀人,也要武三的家人进京递状子告我。还有啊,武三不过一个行船的管事,他能在京城买宅邸,真是了不起,我都还是赁宅子住着呢。那妇人一个外室,敢告官身,还是大名鼎鼎,最俊美的状元郎,水部侍郎,这背后没人撑腰,我倒要敬她,她才配进入御史台做御使,这份风骨,谁能比得上?对了,要是有人告我杀人,两位再来找我吧,我一定亲自应诉。”
    金正卿干笑几声,道:“是是是,程侍郎说得极是。程侍郎,恕我多言一句,这件案子事关重大,朝廷最近闹得厉害,程侍郎还是要注意一些。”
    程子安拱手,道:“多谢两位。”
    两人不再多言,起身告辞离去。
    程子安坐在值房里,手上把玩着笔杆,不由得笑了声。
    这个嫁祸,实在是水平太低。
    不过,对方肯定不是嫁祸,而是要将他拖下水。
    毕竟,此事是因为他到了益州府而起。
    且大周查常平仓的粮食,主意是他所出。
    此事虽无几人知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哪能瞒得住。
    程子安当然不会被动挨打,既然要拖他下水,他就不客气了。
    今日没大朝会,程子安看了下时辰,此时圣上应当在御书房。
    这些天几个相爷几乎都住在了御书房,程子安心道正好,于是晃悠到了承庆殿。
    太阳高悬,承庆殿安静得,好像能听到太阳炙烤地面的响动。
    许侍中靠在御书房走廊的廊柱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程子安走近,许侍中眼睛睁大了些,朝他看来。
    程子安笑道:“许大叔,又睁着眼睛睡着了?”
    许侍中瞪了他一眼,道:“圣上在见几个相爷,你要是没甚重要之事,先去偏殿等一等吧。”
    程子安道:“有要事,大事啊,许大叔,劳烦许大叔帮我回禀一声。”
    许侍中知道程子安绝非不知轻重之人,眉头微皱,担心地打量了他几眼,转身到了门口,朝里面探进一个头。
    很快,里面传来圣上的声音,许侍中进屋,过了一会出来,低声道:“进去吧,且小心些。”
    程子安朝他一笑,小声道了谢,走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摆放着冰鉴,冷意徐徐冒出,他一走进去,顿时感到凉飕飕。
    更凉一些的,还是圣上朝他看来的目光。
    三个相爷依次端坐在椅子里,不知是被冻坏了,还是心情欠佳,脸色都有些发白。
    程子安上前见礼,圣上道:“程侍郎,你的大事呢,速速道来!”
    听圣上的语气,要是程子安没大事,就要把他给宰了!
    程子安换了表情,可怜兮兮道:“圣上,有人要加害臣啊!”
    圣上顿了下,道:“此事当从何讲?”
    程子安将段尚书与金正卿前来找他的事情说了,“圣上,这件事很明显,就是要加害于我,想把杀武三的罪行,推到我头上。顺道再将黄仁之死,也推说成是受我迫害。在大狱中,谋害问罪官员,何等大胆之徒,怎地我也得被判个罢官。不止黄仁一个知府,有两个呢。要是再多自缢几个,那我头上的罪就重了,抄家流放就不足惜,得诛九族!”
    圣上听得呆住,程子安看向几个相爷,哭哭丧着脸道:“三位相爷,我说得可对?我真是太惨了,真的太冤了!究竟有谁要害我,我动了谁的荣华富贵,升官发财,后世子孙的世卿世禄啊?”
    王相看了程子安一眼,耷拉下眼皮,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明相呵呵道:“程侍郎想得多了些,你是大周的官员,大周有圣上,有律法,要是程侍郎清清白白,岂能任由他们为所欲为!”
    郑相看着程子安,哼了声,不耐烦道:“程侍郎,着实大题小做了!”
    程子安道:“下官都被刑部与大理寺一并问了上门,我是朝廷命官,要是事情不大,他们两位如何能来?明相说有圣上,我倒吃了一剂定心丸。可明相又说,大周有律法,我就不敢苟同了。”
    明相冷声道:“那程侍郎说说看,大周如何就没律法了?程侍郎在考科举时,难道没答过律法题?”
    程子安道:“律法且放一边,大周的官员在牢狱里接连死亡,明相可能解释,大周的律法何在?”
    明相反问道:“两位戴罪官员,在牢狱里死亡,如何就没有律法了?”
    程子安道:“他们没必要死,除非不得不死!为何不得不死,是因为有人要这件事,到此为止。”
    圣上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眼神沉了下去。
    程子安对着圣上,长揖到底,道:“圣上,臣如今危险至极,不敢回家啊。臣请求圣上,允许臣住在圣上眼皮子底下,要不,给臣派几个护卫,不然,臣说不定也莫名其妙,上吊死了!”
    王相这时总算开了口,皱眉道:“程侍郎,哪有这般严重,何况,从未有过这般的规矩,你休要因为圣上的心慈,一再地得寸进尺。”
    程子安立刻道:“对啊,还有王相。王相,下官恳求你,允我去你府里住吧。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对王相动手,跟着王相肯定安稳无虞。”
    王相被噎住,刚要骂他胡闹,圣上这时开了口,道:“程侍郎说得有理,既然他害怕,王相,你府里就借他住几天,让他跟着你一并上朝下朝,既然他在你身边,就给你帮帮忙,将此案一并彻查清楚了!”
    王相眼神微转,捏着鼻子懊恼应下:“臣遵旨!”
    程子安对着圣上与王相施礼道谢,愉快地道:“王相,我就跟着你了,还请多多关照啊!”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101 一百零一章
    ◎无◎
    程子安半点都没觉着会麻烦到人, 除了他自己,老张莫柱子秦婶一并被他叫到了王相府上,很是体贴地道:“我替王相省些麻烦, 用他们照顾就好。”
    王相:“......”
    相府占地宽敞, 王相捏着鼻子,安排了一间幽静的客院给程子安居住。
    客院里灶房一应俱全, 屋子精致, 院子里种了修竹, 亭台楼阁流水淙淙。
    出门往西边走几步,就是一大片湖。湖里种满了荷花,正是盛放的时节,夜间凉风习习,荷叶荷花夹杂着栀子茉莉的香气阵阵。
    程子安在太学老同窗王尧的陪同下, 熟悉了院子与周围的景致,两人立在湖边,他感慨不已道:“瞧这湖水多清澈啊。这片湖应当与护城河金河相通吧?说起来,湖水的清澈, 我还有一定的功劳呢。要不是我主持清淤,估计这片湖水, 已经臭不可闻了。我就不明白, 好些贵人家中的湖啊水池,都与金河相连,他们可是鼻子出了问题, 难道没闻出自己家府上的水很臭么?”
    王相的儿孙们, 与其他府比起来, 算得上争气, 虽没有特别拔尖的人, 算得上守规矩。
    王尧以前与程子安来往不多,他如今还在太学上学,为人比较低调谨慎,闻言沉默了一会,道:“程侍郎当值辛苦,早些歇着吧,我就不多打扰了,若有吩咐,交待府里的仆从一声就是。”
    程子安笑呵呵道:“天刚黑下来,我还未用晚饭呢,歇息还早。王相安排得如此妥当,走走走,你陪着我一起前去,跟你祖父道声谢。”
    王尧想要婉言谢绝,见程子安跟在他身后,已经领会到他的厉害,只能硬着头皮,带着他去了王相的院子。
    王相正准备用饭,看到程子安不请而来,他倒没甚惊讶之处,招呼他坐下,“七郎你留下来一并用饭,陪陪程侍郎。你们在太学是同窗,程侍郎已经官至五品,多跟程侍郎学学。”
    王尧应是留了下来,程子安笑道:“王相过誉了,不过吧,我这个人,仔细算起来,身上的优点着实太多,估计一时片刻学不会,要多学几年。咦,这样一来,我岂不是成了七郎的先生?”
    王相无语至极,看着程子安半晌,道:“程侍郎在京城赁的宅子,已经退了?”
    程子安道:“今天来不及,不过,我已经叮嘱了老张,让他明日与东家联系退居。不住的话,每个月还要交赁金,着实不划算。”
    饶是王相见多识广,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说才好,盯着他良久,道:“程侍郎收拾得还真是快。”
    程子安道:“就些换洗的里衣,一两件冬日的大氅。外衫是朝服,没甚身外之物,人生皆是如此,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王相愣住,喃喃念叨:“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他笑起来,道:“程侍郎到底年轻,率性洒脱,老夫不如也。”
    程子安摆摆手,道:“王相自谦了。我能理解王相,府里众多的儿孙,族人亲戚,睁开眼皆是人情世故。程氏没有家族,不瞒王相,程氏的祖坟,只有祖父祖母埋在里面。亲戚们少,舅舅姨母们自己能过活,我也没本事拉扯他们,我自当能率性洒脱。”
    王相神色很是复杂,片刻后道:“先用饭,用饭。”
    程子安不吃酒,也不挑食。王相府里厨娘的茶饭手艺,自是比秦婶高上许多,他就着菜,美滋滋吃了两碗饭。
    饭后,程子安也没久留,吃了一盏茶后就起身告辞。
    王尧送走程子安,回到院子,陪着王相散步消食,百思不得其解道:“祖父,孙儿想不明白,程侍郎就只来用晚饭而已?”
    王相面色沉重,眺望着客院的方向,道:“他是何等人,岂能只来用晚饭而已。先前的言语中,提到了家族,亲人。他能做到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京城九成九的官员,皆做不到他那般。”
    王尧思索着,道:“照祖父的意思,程侍郎是在指牢里那两人自缢之事?”
    王相颔首,叹息一声,道:“稍微一想,这两人也着实不用死。他们死了,身后的家族就保住了。谁拿家族威胁了他们?背后的人,肯定是查不得,碰不得。偏生圣上让我们查。程子安他全部家财,就几个包裹,好比是备好棺椁,领了这件差使。赁来的宅邸,他都没留,更没给自己留后路。”
    王尧震惊不已,惊呼道:“祖父,他为何会这般做?”
    王相沉默良久,道:“我活到这一把年纪,亦未能堪透。且待看着吧。”
    翌日,王相与程子安一同前去了政事堂。
    段尚书与金正卿一并来了,他们听闻了些风声,看到程子安摇身一变,成了审理此案的官员,皆还是有些滋味复杂。
    王相让大家各自落座,道:“圣上下了旨,一定要查明此案。段尚书与金正卿,你们先将查到的卷宗,交由程侍郎查看。”
    两人应是,正要吩咐人去取,程子安拦住了,道:“卷宗且等一等,下官对刑狱之事,并不太了解,看了亦无多大的用处。不过,下官做事有一项原则,就是先以紧急且重要的为先。比如,先查黄知府他们的家人,可有犯案,未曾秉公审理。”
    屋内几人一听,神色皆变了。
    明相皱眉,道:“人死为大,黄知府他们的家人,正经历丧事,正在喊着他们乃是清白,要朝廷还黄知府他们一个公道。此时,于礼于情,都不该打扰他们。”
    郑相唔了声,道:“我以为明相所言极是,要是这时去查他们的家人,显得朝廷冷酷无情,咄咄逼人了。”
    段尚书与金正卿虽震惊,反正交由上面决定,他们都未曾做声。
    王相神色沉重,程子安意在釜底抽薪,要震慑住其他在牢里的官员。
    他们要是学着黄知府他们那样,以自己的命保家人平安,就要斟酌一下了。
    只要他们活着,想要活着,就有了突破口,指认出身后的势力。
    程子安淡淡道:“国法大于家法,按律审理,一切以大周律为先。他们要是没犯事,只会还他们一个公道。若是犯了事,若不秉公处理,岂不是枉顾国法,乱了国纪纲常?”
    王相斟酌了下,要是牢里再死人,他也会被圣上斥责办事不力。
    “程侍郎说得即是,一切以国法为先。段尚书,金正卿,你们速速派官员,前去益州蓟州府查明。”
    两人应是,明相不悦道:“此事甚是重大,我以为,还是要请由圣上定夺为好。”
    程子安道:“明相,下官可否这般以为,明相将此事禀报给圣上定夺,是不想担负责任?反正一切的事情,都是圣上的旨意,若是好,到头来,领了这个差使的你我,在政绩上可以添上一笔。若是不好,骂名都由圣上担了,反正最终决定的,乃是圣上!”
    这句话说得着实不客气,程子安说话向来温和,极少见到这般咄咄逼人,明相的脸色,一下黑沉如锅底,咬牙叫了声:“你!”起身拂袖而去。
    郑相一言难尽看着程子安,脑子转得飞快,到底没说什么。
    屋子里一片安静,王相咳了声,道:“段尚书,金正卿,你们且先去吧,早早查明,早些了解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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