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虽是南召的王,来到大周毕竟是客人, 彭虞见到他如此傲慢,心中就不大乐意了。他藏不住心事, 七情六欲向来上脸, 如此一来,脸上不免就带了几分不悦,重重坐在了程子安的左手边。
    程子安在承庆殿见过了楚王的举止, 客气道谢之后, 随意坐了下来。
    楚王道:“请两位进来, 一是给程尚书道贺, 二是给彭郎中赔个不是, 占用了你先定下的院子,让你无法给程尚书庆贺。”
    彭虞要缓一缓,才听明白楚王比较绕的话,道:“楚王有钱,能包下园子,我就包不起。不过,我不明白的是,南召这般有钱,干脆将银矿送给大周就是了,还要劳什子粮食啊!”
    程子安面上不显,暗中却快笑破了肚皮。
    乱拳打死老师傅,楚王无论是故意显得无礼,怀着何种居心请他进来,都难以招架彭虞非同寻常的出招。
    楚王脸色古怪了下,很是难以置信看了眼彭虞。
    南召也有纨绔子弟,京城中的纨绔荒唐事情层出不穷,但还是比不过口无遮拦,无所顾忌的彭虞。
    彭虞来了劲,追问道:“楚王有钱,南召就有钱,我们的几个皇子,都没这么大手笔,能包下桑家园子。南召这么有钱,与大周又交好,我说句公道话啊,这粮食就不该收,南召的海船,来大周做买卖,就该多交税!”
    楚王终是绷不住了,待仆从伙计送了酒水吃食摆好,挥手让他们退下,亲自举杯道:“既然是恭贺程尚书,就不提其他,先吃酒,吃酒。”
    程子安将酒盏换成了茶盏,道:“对不住,我向来不吃酒。就以茶代酒,多谢楚王的招待。”
    楚王举在空中的酒杯一顿,目光沉沉打量着程子安,终是未说什么,扬首吃完了杯中酒。
    彭虞陪着楚王吃了一杯,提壶倒着酒,道:“光吃酒冷清得很。”
    楚王笑道:“程尚书不吃酒,应当也爱清净,就不让美人儿进屋打扰了。彭郎中若是喜欢,不若到旁边的院子里,唤几个美人儿进屋伺候。”
    彭虞瞄了眼程子安,呵呵道:“我陪着程哥,哪能自己前去享受,把他抛下了。”
    程子安笑着道:“无妨,你去吧。”
    彭虞立刻站了起身,朝着楚王拱手,道:“多谢楚王,楚王真是大方。”
    楚王微不可查松了口气,程子安将一切都瞧在眼中,见他笑着摆了摆手,目送彭虞走出屋,很是意味深长地道:“彭郎中真是有趣,程尚书能与他成为友人,也有趣得很。”
    程子安道:“大周天下有趣之人不知凡几。”
    楚王以为程子安要自谦,接下来听他道:“我算得上数一数二吧。”
    楚王一愣,蓦地大笑起来,道:“程尚书的确是有趣。”
    程子安微笑道:“不仅有趣,还聪慧帅气,曾经是大周最年轻的状元郎,三元及第。”
    楚王大笑不止,程子安盯着他,道:“楚王到大周时日短,我也方才进京,先前刚新任户部尚书,跟着彭虞来到桑家园子蹭吃蹭喝。楚王还有哪些地方不了解,我都可以亲自告诉楚王。”
    楚王笑僵在了脸上,逐渐退却。
    程子安话里的意思很是明显,楚王到处打听,到处安插眼线,先一步包下桑家园子与他相遇,不如将所有事情,都摆在台面上,正大光明来谈。
    楚王缓缓坐直了身,脸上在笑,声音却沉了些,道:“程尚书果真如传闻那样,聪慧得很。”
    程子安一摆手,道:“不聪慧,也不能在此时担任户部尚书之位。楚王也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的好处,楚王先前也见到了。”
    楚王默了片刻,想到彭虞,坦诚地道:“与聪明人说话,是要畅快些。”
    程子安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楚王想要的是南召与大周共同得到好处,还是想要其他,不若先考虑清楚。”
    大周的户部一团混乱,不知是户部,其他各部也好不了多少。
    本来程子安不会这般直接,拖后腿的猪同伴太多,他耗费不起,不若直接与楚王谈来得快速。
    楚王目光微沉,道:“程尚书此话何意?”
    程子安淡淡地道:“我的意思很明显,合议的条款,处处都是陷阱,大周肯定不会睁眼朝里面跳。若是楚王坚持是好事,不若互相交换一下,楚王以为如何?”
    楚王声音冰冷了几分,道:“南召一心与大周交好,既然大周处处防备,以为南召居心不良,就无需多言了。不过程尚书,我还是要提点一句,南召的水师,在广钦州海域,随时待命。”
    广钦州是南召与大周的边境州,这一片海域并无归属,两国的渔民都可以出海打渔,分据两边的港口驻兵。
    程子安神色不变,闲闲问道:“南召近两年来,粮食收成如何?”
    南召要是庄稼收成好,如何会拿银矿向大周换粮食。
    楚王神色愈发沉重,缓缓道:“莫非程尚书也对南召的局势了若指掌?”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南召的天气就算好一些,不过粮食亩产就那么点,能好得到哪里去。大周并非只有广钦州,还有广袤的疆土。南召的水师,上了陆地只怕会水土不服。”
    南召是野心勃勃,望着大周这块肥肉流口水,但南召朝堂上下,意见各有不同。
    大周即便是猛虎已垂垂老矣,始终是老虎。南召稍有不慎,说不定会被反噬。
    太子一系反对声势浩大,楚王顶着重重压力前来,他最大的信心,便是因为大周朝堂上下的官员与官制。
    南召本与大周一样,官制相同,律法也相近,官员世卿世禄,享受着寻常人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
    南召朝廷上下的官员们,只求安稳富贵,不思进取。
    大周也是如此,若这次合议能成,南召很快就能从大周的海道,掌控到大周的半壁江山。
    九成九的官员,只要能继续当大官,子孙后代跟着享福,谁会在意那把龙椅上参拜的帝王,是南召的沈氏皇族,还是大周的周氏皇族。
    大周起初对合议的反应,让楚王很是欣喜,以为这次势在必得。
    谁知,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子安!
    既然大周的圣上会突然启用程子安,楚王便清楚,大周至少不如他所见到的那般无能。
    程子安要赌的就是,楚王与太子之间,肯定不会是铁板一块。
    两国如今开不了战的缘由,便是两国内部都未强大到能对外扩张,或是坏到必须入侵他国,平缓国内的局势。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两国都打不起。大周会谨慎,不愿意打,南召比大周总体上要弱,他们不敢打。
    如今不会开战,以后就保不齐了。
    南召会如何,程子安管不了。但大周必须趁着天下太平,革新发展,让大周变得强大,哪怕有一天真避免不了打仗,大周也不怵。
    屋子里一片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楚王端起杯,道:“能与程尚书一道饮酒,三生有幸。”
    程子安将手上的茶盏放下,端起放在一边的酒盏,遥遥一举,道:“同幸,同幸。既然难得,我就破例吃一杯。”
    说罢,程子安将酒一饮而尽,楚王意外了下,脸上的笑真切了些,跟着吃完了酒。
    翌日程子安进宫,前去承庆殿面圣,将昨晚出宫遇到楚王之事,细细禀告。
    程子安见楚王,难免会让人猜忌,但程子安主动事无巨细交待,圣上就很满意了,道:“要是楚王登基,以后南召还真是个强劲的对手。不过,楚王这次出使大周,差使办砸了,他回去之后交不了差,他如何能甘心?”
    几个皇子办砸差使的时候数不胜数,他们照样是皇子。
    程子安暗戳戳吐槽,道:“臣以为,楚王聪明,回去应当能交差。”
    圣上很快就将这些抛在了脑后,沉吟了下,道:“老大他们几个也大了,是该早些封爵。我先前一直在考虑此事,不知你可有什么建言?”
    程子安的建言,当然是不赞成封爵。
    首先,亲王与郡王,普通皇子的俸禄,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仅仅是几个皇子的薪俸,全京城的赋税拿来养他们都不够。
    封爵并非只封皇子,还有他们的皇子妃,侧妃,儿女们。
    金银珠宝,良田,庄子,仆从。
    除了俸禄之外,其余的封赏都不从户部出,皆由圣上私库即内库支出。
    圣上内库的钱,当然不会从天而降。
    庞大的皇庄田亩,宅邸,铺面,皇室垄断的买卖,各州府的进贡。
    内库的钱,不过是从户部国库挪了过去,同样是民脂民膏。
    程子安斟酌了下,道:“封爵是圣上的家事,臣本不该妄言。只臣从户部来考量,俸禄增多,户部又要焦头烂额了。”
    圣上听到程子安叫穷,非但没不高兴,反而难得笑了,抬手点着他,笑骂道:“你就知道钱钱钱!”
    程子安眼里只有银子,半点都没有要替某个皇子说话的意思,实在是难得的忠臣啊!
    程子安趁机说了户部的情形,道:“臣打算在这段时日,将户部理一理。户部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该处置的处置,免得他们拿了俸禄不干活,尽吃白饭。能省些钱,也好拿来支付王爷们的俸禄。”
    圣上只听得不知如何说才好,瞪着他道:“去去去,你自己去寻钱,别在我面前碍眼。”
    程子安应是,起身离开了承庆殿,来到了户部官廨。
    今朝户部的官员都到得很整齐,全都在值房里,忙碌的忙碌,不忙的,手上也不停,拿着笔墨纸砚,尽量看上去很忙。
    程子安去了尚书的值房,手搭在身前,安静等待。
    很快,无需程子安召唤,度支,仓部,左右曹的侍郎齐齐到来。
    值房宽敞,程子安招呼他们落座,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快过年了,都说旧账不留到新年,你们手上未完成的账目,差使,要赶紧做完。到了年后开衙,我们再来一起核对账目,盘点库房等。”
    大家因着赵郎中李郎中之事,原本心中七上八下,生怕他来个下马威,见他并不提其他,皆松了口气,真真假假恭迎寒暄了几句,便回了自己的值房。
    程子安现在没空与他们提公务,亦不会与他们盘账,待方寅提了名录上来,他要与这些还算有点读书人风骨,难得的忠厚官员一起盘账,盘出户部的真实情况,让魑魅魍魉无处遁形。
    杀鸡儆猴的下马威,则要等着李郎中与赵郎中,亲自将脖子洗干净,送到他面前来。
    很快就到了中午用饭时辰,程子安起身伸了个懒腰,套上大氅,朝着膳房晃去。
    离开几年,这条他曾走了无数次的路,既熟悉,又陌生。
    夹道里的寒风要大些,呜呜呜直叫唤,程子安骂了句,拉紧了大氅领子,抬头望去。
    以前伸出墙的石榴树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被夹道割开的一道灰色天空。
    膳房里的人来人往,忙着将食盒送往各部衙门。程子安放眼看去,大多都是陌生的面孔,他正在感慨中,陈管事那张胖得肉左右乱飞的脸出现在了面前。
    “程尚书,真是程尚书!哎哟,小的听说程尚书回了京,一直在盼着能见到程尚书,早起听到喜鹊叽叽喳喳叫,心想今日定有大喜事,果真是大喜,大喜啊,程尚书来了!”
    程子安直直盯着陈管事,道:“老陈,你自己老实交代,你可是偷多了油吃,不但比以前胖,这张嘴跟着都油滑了百倍。”
    陈管事眼珠子狡黠地转个不停,躬身将他往灶房里领,笑嘻嘻道:“程尚书,小的都是肺腑之言,嘿嘿,都是肺腑之言。”
    灶房里几孔大灶一起忙碌,原先相熟的厨子们都已不在了,程子安只看了几眼,便朝旁边陈管事歇息的屋子走去。
    陈管事躬身道:“今朝膳房有鸽子汤,二皇子喜欢吃鸽子,早先难得说要留在政事堂用饭,差人来膳房交待了,给二皇子加天麻炖上,程尚书可要来一碗?”
    二皇子在政事堂用饭,难得。
    程子安眉毛微挑,在椅子上坐下,随意道:“若有多余的汤,来一碗便是。”
    陈管事道:“多得很呢。贵人要的饭食,只吃一碗的话,至少要准备五碗的量。其余的饭食,程尚书可有什么想吃的?”
    程子安道:“随便捡几样送上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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