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所以像你这样将前尘与后半生彻底分离,舍本逐末的做法就是对的吗?”
    “至少它确实有效。”
    “你的所有情感,都在我这里。”少年冷冷地笑道,“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被你舍弃了,而你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罢了,你丢掉的不是前尘,而是你的感情、你所有能够倾注的热烈,你活得太过理智,太过冷酷,你所有的温柔不过是虚假的温柔。”
    他言辞激烈,咄咄逼人:“掌门对你说,你是宗门的大弟子,是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人,希望由你来振兴门派,你确实是答应了,怀着卑劣的心思答应了——你根本不是对这个门派有多大的责任感,你只是想要有一个维系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纽带,正巧,宗门的负担压在你肩头,让你感到沉重,让你有种真实感,于是你便顺理成章答应了。”
    “你这样做,和我有什么区别?”
    大师兄颈子上的喉结轻轻滑动,似是在强忍什么情绪。
    “在你眼里事事都是如此简单的吗?世上除了白就只有黑吗?”他眉眼一垂,倒真露出点凌厉的感觉,和眼前的少年奇妙地重叠了,“如果我真的只是用大师兄这个身份来束缚自己,那么,我就不会在得知掌门失踪、我将接任下一任掌门之位这件事之后感到焦灼,着急地想要寻回她,以至于不慎受重伤。因为我不认为我能够带领合欢宗,从三百年前,到现在,我从没有哪一刻真的相信我确实是个无所不能且理智温柔的人。”
    少年一时哑言。
    “你很幸运,你有个师姐可以教导你该如何与宗门的师弟师妹们相处,然而,我没有你那样幸运,我花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才让自己变得像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完美无缺的大师兄’,我只能靠自己尝试,跌跌撞撞,头破血流,也只有我知道我做出了多少努力,犯了多少无法挽回的错误,可是我不能连累宗门,我也不敢拿整个宗门来试错。”
    “我根本——”
    大师兄的唇齿间泄出气音。
    他咬了咬牙,无可奈何地承认道:“我根本不相信我自己。”
    他说的是“不相信自己”,而不是“不相信你”。
    少年呆愣在原地。
    这下子,过于热烈的人变成了过于沉默的人。
    而过于沉默的人反倒是成为了过于热烈的人。
    被夹在中间听了半天的唐姣适时地开口:“其实,在我的眼里,你们两个都是徐沉云,也都不是徐沉云,只有你们两个加在一起之时,才构成了‘徐沉云’这个整体。”
    她面向左边。
    “大师兄,你知道其他宗门的女修是怎么形容你的吗?”
    “怎么形容的?”
    “她们说,想要和你拉近关系,很容易,但是绝对不可能更进一步了。我偶尔也会从你身上感觉到那种疏离冷淡,或许师兄你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每次在找人修炼之前都先说好,只为修炼,不谈感情,平日里也不太会邀请别人来你的洞府里做客。”
    徐沉云低低地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紧接着,唐姣说道:“但是,我确实被你虚假的温柔所拯救了。”
    她口中的“虚假的温柔”,正是少年方才用来说大师兄的话。
    “我因为你浮于表面的温柔而感到安心,所以才想更进一步了解你,我从来没觉得世上真的会有完美无缺的存在,师兄那时候对我说‘那时的我很糟糕,恐怕不如小师妹想象中的万分之一’,而我回答‘知道这一点,我反而放心了’。”她说,“从那一刻起我发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近了些,再后来,随着一次次交流,我察觉大师兄每次被触及到往事时,情绪波动最大,刚才也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师兄露出这样的神情。”
    “‘你不用在我面前表现得十全十美’,这句话,我对三百年前的你说过,如今再对三百年后的你说一次。你尽可在我面前变得生动,即使是幼稚也不要紧,你遗忘了该如何拾起感情,没有关系,我会帮助你一点点地重拾感情,就像我已经做过的那样。”
    唐姣和大师兄对视。
    她看到他从容的、冷静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些许裂痕。
    总是波澜不惊的眼底泛起了层层涟漪,他最终闭了闭眼睛,压抑忽然变得汹涌的情绪,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小师妹,怀抱与脸颊严丝合缝地贴合,唐姣隔着起伏的胸膛,听到他的心跳比平日更急促,一下一下的敲击,说道:“我很庆幸,找到我的是你。”
    唐姣伸手从他臂下穿过去,在他背脊上拍了拍,踮着脚冒出个脑袋。
    笑道:“至于掌门一事,谁都是生来第一次当掌门的,大师兄应该对自己更自信一些,无论是我、掌事、诸位长老,以及师兄师姐们,从来都没有质疑过师兄的选择。”
    “......好。”他如此答应了。
    待大师兄松开手,唐姣便又转向右边。
    她将手在怔忡的少年面前一晃,说:“师弟,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少年反应过来,“嗯,师姐,你说。”
    “方才,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你们其实根本划分得没有那么清晰,本质上仍然是同一个人。”唐姣对他说道,“你认为他太过冷酷,实际上他仍有感情;他认为你太过幼稚,实际上你也很理智。你们都被自己对彼此的定义所束缚,思绪钻进了死胡同里。”
    “如果完全抛却了前尘,他又何必伺机而动,耐心地等到多年之后,一剑取走仇人的性命?你所经历过的一切,他也曾经历过,你以为他唯独不对自己宽容,一点点将往事都抹去,实则不然——惧怕狭窄黑暗的地方这个毛病治好了,却演变成了从此独处才能感到一丝安心;往身上划伤口来确认活着的真实感这个毛病治好了,却演变成了将整个宗门的重担都压在自己身上;不善交流的毛病治好了,却演变成了虚假的温柔。”
    “这些,难道不都佐证了他没能完全抛却过往吗?”
    唐姣顿了顿,又说:“他无法彻底释怀,就像你也无法释怀一样。”
    虽然少年没能立刻回应,但是从他逐渐松动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认为她说得没错。
    “只余人性,欲求太多,难免迷失方向;只余神性,大义当头,难免失去自我。”唐姣进一步劝说道,“我之所以不希望你们两个之中的任何一人消失,是因为无论谁消失了,到最终都会面临灭亡的结局,我要的是你们握手言和,互相理解,接受对方。”
    少年沉默良久。
    最终,他抬起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了。”
    他朝另一侧的、三百年后的自己伸出手。
    “我现在,或许能够理解你的冷漠,它是为了守护诞生的。”
    大师兄轻轻笑了一下,这是他在深层意识中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能够理解你的怒火。”他伸出手,说道,“我的所有情感因此而存在。”
    当两人的手交叠之际,有什么东西开始碎裂了,发出撼天动地的响。
    腰际的匕首震颤得更加厉害了,唐姣眼尖地看到少年的领口里钻出一簇火苗,她赶紧抽出匕首,用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的动作精准地刺了过去,贴着少年的脖颈擦过,没有伤到他分毫,少年亦是信任地没有闪躲,火苗被刺穿,来不及发出哀嚎便消失了。
    阴火是没有神智的。
    它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放大少年的负面情绪。
    此时,少年已经彻底抛下怨恨,它便失去了扎根之所,迫不得已跑了出来。
    结果就被唐姣扎了。
    她收起匕首时,看到那上面沁的薄薄一层血色似乎变淡了些。
    再抬起头,那两人已经交流完毕,达成了一致。
    周遭的景象开始崩塌,如镜子般碎裂,无论是雪原还是烈阳都向下坠落。
    少年朝她招招手,“师姐,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唐姣解决了心头大患,此时正高兴,点点头跑过去,以为是要道别。
    等她在少年的面前站定。
    有些阴沉的、狼崽似的少年,忽然朝她露出了很灿烂的笑容,他甚至有虎牙——难道说大师兄其实也有吗?唐姣恍恍惚惚地想着,发觉那张肆意朗然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温热的呼吸倾洒在她的脸上,少年微微低垂眼睫,眼底情绪凝成墨色。
    唐姣:“唔嗯嗯嗯?”
    亲倒是没能亲上。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嘴唇严严实实遮在掌心下。
    少年挑眉,止住动作,抬头看向唐姣的身后,那个比他们都高了一截的男人。
    男人向来不露声色,此时面容却染上了一层阴翳,他明明是很急切地动了手,这时又端着架子,用带有十足警告的眼神看着少年,语气和平时一样温柔:“这个不行。”
    两人对视之间,仿佛有火光四溅。
    他们的身体都变得有些虚幻,这是融合的征兆。
    连对自己都这么警惕。
    少年想,等到完全融合了之后,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尽管很遗憾,他恐怕只能止在这里了,不过......
    他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唐姣笑了笑。
    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身后,说道:
    “师姐,出去之后,你可要小心。”
    这是唐姣在脱离意识深处的前一刻,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紧接着,无论是三百年前的徐沉云,还是三百年后的徐沉云,都化为了光芒,漫漫风雪之夜终于多了高悬于天际的点点繁星,风与雪都褪去,眼前的场景宏大而又静谧。
    随着心结的消散,意识世界彻底溃为飞灰,将她的神识重新塞回了现实。
    第94章
    ◎黑夜终将迎来破晓。◎
    微光从枝间洒落, 轻柔地覆在少女的脸庞上。
    忽然,她的睫毛动了动,缓慢地睁开眼睛, 抬起头。
    似乎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她下意识眯起了眼睛,身前的人十分体贴地伸手过来, 宽大的袖摆替她遮去阳光,清风微拂,吹动这一片桃林,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唐姣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属于桃花的馥郁香气扑面而来。
    她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
    那好似一场漫长的梦,以至于她醒来之时还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手按了按,感觉到温热坚实的触感, 唐姣低下头, 发现自己趴在徐沉云的身上,大师兄正含笑瞧着她, 手臂抬起,为她遮挡阳光——唐姣想起来,进入他神识之前大概就是这样的姿势, 只是失去意识之后,她脱力往前倒去,扑通一下子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她没有立刻支起身子,而是向他确认道:“大师兄, 我成功了吗?”
    “是的, 小师妹, 你成功了,我们回到了现实。”
    徐沉云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他的语调、神情,较以前来说,似乎有些许不同,但是唐姣又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同,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以前是一视同仁的温柔,而如今,这其中的真情实感则更多。
    说话之际,唐姣感觉到他的胸腔震鸣,隔着血肉传递到她的指尖。
    这大概就是李师姐所说的,“适合睡前讲故事”的那种声音吧?
    听着他说话,她忽然觉得好困好困,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
    徐沉云还想说什么,就看到怀里的小师妹眼皮一耷一耷的,睫毛扑闪扑闪,嘴里开始打呵欠,心知她从药王谷一路奔波到合欢宗,又经历了被他抽空真气、进入深层意识等一系列事情,如今也该疲了,于是改口:“安心地睡吧,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就好。”
    唐姣确实累了,听到这话,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眼睛一闭就陷入了沉睡。
    徐沉云端详她的睡颜,见她呼吸均匀,睫毛轻颤,脸颊微鼓,忍不住将她披散的头发轻轻捋了捋,手指沿眼角、耳廓滑至后颈,托着她的背脊和腿弯,刚站起身来——
    然后,三个人影风风火火就进来了。
    珩清竟然是最前面的那个,看到唐姣在徐沉云怀里瘫成一滩兔饼,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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