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回事?”韩陌抱起了双臂:“姓吕的这小子骗了你?”
    不管怎么样,韩陌都还是对当初吕凌曾肖想苏婼而有些耿耿于怀。
    苏婼眉头紧皱,看向四面,整个厅堂只有这两幅画。
    吕凌真的骗了她?
    他为什么要骗她?
    “有香灰?”韩陌忽然伸指抹了把画下几案上的灰尘,嗅了下说道,“有蹊跷!”
    几案就是普通的茶几,摆在上首的,但桌案上还有花纹缝隙里却落有灰黑色的灰尘。置于鼻尖,是明显的供香的味道。
    韩陌那抹耿耿于怀的酸意瞬间变成了郑重。
    苏婼迷惑的双眼也立刻变得明亮。
    她对着这画凝思半晌,忽然抬手拿起了画幅下端的卷轴。
    画幅被掀起来,背后是墙体。
    但她仔细看了几眼这墙壁,却忽然拔下头上簪子,在画幅周围的墙体上轻轻地叩起来。
    叩到左首的花瓶处,她突然收回簪子,扶着花瓶往墙的方向一掰,只见方才画幅背后的一整幅砖雕竟然旋转来,等到完全翻了个面,那砖雕的背面就赫然出现了两尊香炉,密密麻麻的燃烧剩下的香棍儿,还有机括旋动时光滑的磨擦面,都显露着被使用的频繁程度。
    “果然!”
    苏婼深吸了一口气,“吕凌没有骗人。”
    有供炉有香灰,足以说明此处其实已然作为祭祀之地。
    而张家又不是没有祠堂,却还要私设祭堂于此,除了吕凌所说的情况之外,还能有什么可能呢?
    “既有机括,那画像肯定也藏在此间,这两幅不过是掩人耳。”韩陌已然从醋缸里抽身,专心地辨察起来。
    苏婼一寸寸地目光逡巡此间,最后又落回两幅山水画上。
    “这机括使用得如此频繁,你觉得画像会放置在不顺手的位置吗?”
    “我也觉得不会。但这幅墙上除非还有机括,否则我看不出来哪里还能藏画。”韩陌捏着下巴,又看向她:“可是机括一道,你才是高手,不是吗?”
    苏婼望着画幅莞尔,下巴轻扬,说道:“你把画幅上端的卷轴往里转动转动看看。”
    韩陌依言,长臂一伸就把顶端的卷轴转动开了。
    接而便听刷地一声,那幅画竟然徐徐上滚,紧接着一幅陈旧发黄的女子背影画像也徐徐展露出来!
    “真是它!”
    韩陌惊讶失声。
    苏婼深深看了眼这画像,然后一面伸手扶着这画,一面冲他笑了下道:“你看,我虽然在机括上是高手,但关键时刻没有你帮我却是不行。”
    这话外意味太浓,韩陌恍然脸红,仿若被调戏。
    但苏婼却已经凝眉细望着画像,说道:“吕凌所言一点不虚,这不但‘吾祖’二字是真,‘薨’字是真,这笔迹也是属张阁老的笔迹!这画上的人,究竟又是谁呢?”
    画上的女子如同吕凌所言,不很年轻了,她往后侧过来的三分脸上眼角有细纹,发丝梳着高髻,不过两三样钗饰,衣着是权贵款式,式样简单,但是,腰间所挎的一把长剑却作了细致的描绘——又或者,是这把剑本身就很特别,剑鞘上纹路繁复,剑柄还有特殊的设计,从衣带皱褶来看份量不轻,但挎着它的女子,却一脸轻松,而且微带三分笑意。
    “这是……青虹剑?!”
    韩陌突然的吐声,打断了苏婼观望。“什么?”
    “这把剑,似是宫中丢失了的宝剑,名唤青虹!”韩陌神情几变,吐出的话又沉又快,仿佛喉头发紧。“我曾听我姑母说过的,宫中原有三把传世的宝剑,另两把都在,但可惜一把女子所适用的青虹剑却因故丢失了!”
    “因‘故’是什么故?”
    韩陌摇头:“姑母没说,我估摸着她也不清楚。因为她也是在操办宫中祭祀时,见礼台上摆剑的位置留着个空位,才听宫人说的。但是宫人也不知情。”
    “那皇上和太子殿下知不知道?”
    韩陌沉吟:“我进宫问问。”
    苏婼想了下,又问道:“你会把这画像的事告知皇上吗?”
    韩陌蓦地看向她,没说话。
    张家收藏着这样的东西,还有这样身份特殊的祖先,既然发现了,自然是不该隐瞒宫中的。韩陌甚至都已经想好了怎么向皇帝挖掘更多的关于青虹剑的过往,可是苏婼这么一问,他不知怎么做了。
    苏婼也在对着画像默然。
    会出此一问,实在是她想到了很多东西。
    打从昨日吕凌告诉她这件诡异的事情开始,她的心里就有了些难以名状的滋味。张家若是皇室后人,或是皇亲,大可以光明正大表露,若说害怕伤了他们清流的名声,作为一个读圣贤书的人,实在是难圆其说。不敢承认身份,那就是不认祖宗,是为不孝。
    但这些倒还罢了,关键是,为何这件事满朝上下竟无人知晓?
    包括皇帝?
    这实在没有理由的作派,不能不使她担心牵扯到一些别的。
    张苏两家关系如此紧密,宛如同祖同宗,如果张家有什么该承担的,必定牵联到苏家。事关国体,那绝不可能凭借一个天工坊,和苏绶破获的几件案子可以令皇帝释怀的。
    在韩陌说到这把剑的可能的来历时,她的心就已在往下沉了。
    第404章 要不是造化弄人…
    张家不会无缘无故保留这桩秘密,祖先身份不能示人,要么是怕获罪,要么是曾经已然获罪,无论哪种,身处天子脚下,还是当朝重臣,都没办法永远保密下去。那么一旦泄密,张家绝对逃不过一场浩劫。
    张家若在劫难逃,那苏家呢?
    事关皇室之事,张家跑不了,苏家也跑不了。
    她的一切都是苏家给的,那是她的家族,苏绶是对不起她,对不起她的母亲,但苏家给与她的却更多,她全部的本事,乃至她做人的本钱,是苏家曾祖爷给她的,使得她两世里留不留在苏家,她都能保持做人的尊严。
    她绝不希望苏家有事。
    所以,她也不会希望张家有事。
    可一旦韩陌把画像之事透露到宫中,皇帝会不追查吗?
    她抬头看着韩陌,面前的少年——不,青年。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在京城张牙舞爪的小阎王,大半年过去,他展现出来的更多是沉稳和聪敏,也许他仍然青涩,但该认真的时候从来没有拉胯过。
    她收回目光,最终轻轻摇了摇头:“刚才的话,你当我没说过。”
    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她早就很清楚。
    进入东林卫也许是凭借了镇国公的关系,但短短一年做到了镇抚使,他绝不会是凭借祖荫。蒙受了冤屈,他宁愿屈身做个捕头,也要坚持正义,坚持自我,这种身份落差不是任何人都能坦然接受的。
    但他对外人的议论恍若未闻,从不去想委屈的事儿,只是满脑子想着怎么把事情办好,怎么继续伸张他心中的正义。
    那么,她怎么阻止他去成为想成为的人呢?
    何况,他向皇帝禀明了,也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同样作为一个嫉恶如仇的人,她有什么立场阻止他?
    “阿婼……”
    韩陌低沉地唤了一声。
    “你确定是来的这边?”
    门外突然传来了声音,苏婼蓦然一震,睁大眼看向韩陌:“是张煜!”
    韩陌也神情一凛,看了眼四面,突然他按住墙上机括将香炉复原,又卷起卷轴收好画像,最后挟起苏婼跃上了房梁——
    此处无人居住,陈设简单,几乎无可藏人之处,只有房梁上稍可藏身,而张煜的声音就在外头,容不得韩陌多思量!
    刚刚在房梁上趴好,门就被推开了,长身玉立一身青衣儒衫的张煜走了进来。
    壁后香炉早已复原,而画像在他开门的前一瞬刚刚替换到位,门开后风挤进来,吹得那江南美景轻微地敲打着墙壁,发出慵懒的哒哒的响声。
    张煜在堂中,凝视着画幅,又转头环视四面,最后走到几案前,伸手抚起了这幅画。
    苏婼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当口若是露了破绽,被抓了把柄,那她是百口莫辩,完全无法解释。
    但吕凌此时不该在牡丹园替他们缠住张煜他们么?怎地张煜又一个人来了此处?
    “不在此处。”此时下方,张煜已经把手收回,转过身望着门口,“你在哪儿瞧见的?”
    门外进来了个婆子,躬着身嗫嚅说,“奴妇先前在荷池畔,见着办姑娘往这边来的,才去知会了公子。奴妇未见姑娘进来然秋阁,不过猜想着是在附近来了。”
    苏婼讶然,这仆妇还特地去把自己的行踪告知张煜?
    忽觉腰间一紧,韩陌原本轻如微羽的气息忽然间也变得粗重起来。
    她不曾动声色,继续望着下方。
    张煜站了一站,自语般地喃喃地吐出一句:“如今想见见她可真是难。”
    堂前光影浮动,再一定睛,他人已经走了出去。
    屋又被掩上了,但屋里却许久没有新的动静。
    苏婼只觉得自己的腰被铁钳一般扣着,再紧一点连呼吸都要困难。
    男子的气息颇不客气地扫着她的脖颈,她躁热难当,稍稍偏了偏头。
    韩陌脸色跟他衣衫的颜色一般很不好看:“没想到惦记苏姑娘的人还不少。”
    苏婼一改往日彪悍,两只小手捉着他的衣襟,像梁下燕一般将他睐眼轻喃:“可不是么,要不是造化弄人,我生的孩子都满地跑了。”
    话没落音,腰间铁钳又收紧了些。
    韩陌哼哼两声,掐着她的腰跃到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从窗户跑了。
    苏婼忍笑拂拂衣襟,回头再看了眼那幅画,打开门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若问她为何一点不怕门外有人?那当然是因为韩陌早走一步已替她打探过。若不然,他又怎么会撇下她一个人先走?
    有韩陌在身边的任何时候,她都不必再瞻头顾尾。
    ……
    春晏堂里,身着韩陌世子袍服的窦尹背对窗户而坐,手捧着一本文书已经翻阅了有五六轮。
    宋延面对窗前,隔一阵便做些递卷宗接卷宗的假动作,此外就是坐下吃茶。
    但约好的一刻钟已经过去了很久,韩陌还没有回来,宋延渐渐坐不住,开始起身踱步。
    “不会出什么意外吧?”他望着已经在院门外路过好几次的同一个张家下人说,“再不回来我怕张阁老要直接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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