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怎么办?练剑的时候,连个听声的都没有了。
    大概是她求生的念头太强烈,于是隆冬过后,天气转暖,她又好了起来。
    陈冀在她屋里生了炭火,将几盆快被冻死的植株也搬了进来。
    开春之际,倾风又把它们搬出去,发现那些小东西有几盆已经死了,根都烂了,也有几盆又抽出了几片新叶。
    晴日的早晨,南城刑妖司的人前来拜会,给他们送了些礼物和汤药,还给倾风带了两封信。
    一封是林别叙等人留给她的,给她说了陈氏那姑娘后续的安置情况。
    另外一封是狐狸留的。信纸中间印着一个掌印,上面极豪放地书写了两个大字:救我!
    倾风看完就把它烧了。
    “谁的信?”陈冀拎着把带泥的锄头从院前走过,问,“你的朋友?”
    倾风说:“那只聒噪的狐狸。”
    陈冀立即没了兴趣。
    倾风坐在炭盆边的小矮凳上,想给那刑妖司的青年烧壶热水,过了会儿,又说:“要不还是把他带回来吧,他在这儿也挺热闹的。先生没必要非把他留在京城吧?”
    陈冀忙碌地走来走去,把锄头放好后,又将自己的行李拿出来。
    他没几件好衣服,都是穿戴了多年的旧衣,有些磨破就磨破了,他漏风地穿着。有些好歹打了补丁,不过手艺粗糙,看着更为寒碜。每次出门,他才会把倾风给他买的好衣服拿出来。
    屋里挂着最多的是他闲暇时刻制的木剑。从他将原先的佩剑卖了之后,就一直是用的这些木剑。
    少年时的张扬似乎都在他的钝刀下被磨去,日复一日的静心冥思,如今变得与那些剑一样,普通内敛、深曲委婉。
    倾风看着他动作,听到他说“要出一趟门”时,也就没觉得稀奇,淡淡应了声:“哦。”
    又问:“这次去哪儿?”
    陈冀弯下腰,将新带来的那些补药也往竹箱里装,说:“京城刑妖司,你也随我一起去。”
    倾风愣了下,说:“我不去。”
    陈冀没抬眼看她,不听她的意见,只说:“你去后山拜祭一下,同你父母说一声。”
    炭上的水沸了,“咕咚咕咚”地作响。
    刑妖司的青年战战兢兢立在门口,在长久的静默中屏息凝神,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响引他二人争吵。悔不该等这口热水,早早溜了才对。
    良久后,倾风还是起身去了,对着后山那些无名的坟冢恭敬叩拜。
    等她回来时,刑妖司送信的人已经离开,留下两匹马。陈冀也收拾好了要用的东西,让倾风带上两件换洗的衣物,锁了门,率先上马领路。
    他们骑马去了南城,将马匹还回去后,又租了一辆牛车,沿着城外平坦的山道,朝着缥缈的北面一路前行。
    倾风第一次去比南城更远的地方,离开城门,望着远处山林里还未消融的寒霜,一直默不作声。
    牛车颠簸,陈冀摇摇晃晃地坐着,时而低头,时而打量对面的人。
    午间忽然起了阵冷风,他从包裹里取出一张胡饼,递给倾风,主动搭了话,嫌弃地道:“我带你去京城见见世面,你不要一幅死了爹的表情。”
    陈冀偶尔也会出门,不过很少,更不会带着倾风。因为人多的地方气息也斑杂,他担心会加重妖力的反噬。
    十五年里节衣缩食、清苦生活,连件新衣也不舍得添置,其实并不是因为陈冀有多贫穷。
    刑妖司的俸禄很高,这么些年陈冀在界南巡查捉妖,无一日懈怠。只要有刑妖司的人前来求助,再远处的妖邪他也不辞辛苦地赶去,为的不过是积攒刑妖司的功德。
    刑妖司里的宝贝没什么叫人贪恋的,陈冀想求的只是白泽。
    十五年苦守界南,他没向谁低过头,也没向谁邀过功。阔别十五年再回伤心之地,又是要为她这个累赘。
    倾风不觉白泽能有什么神通可以救她,不过只是一些苟延残喘的办法。可能叫她多活一两年的东西,就也可以叫陈冀多活一两年。
    她有千百万句想拒绝的话,不希望陈冀再为她付出良多。想说其实生也不是如何好,饱含苦痛,万物皆有消亡枯朽的时日。
    可终是不忍说出口,会伤了师父的心。
    接过陈冀递来的食物时,倾风努力将那些杂念全部清空,找不到什么想说的话,闷声闷气地威胁了一句:“你带我去刑妖司,我这人不听话得很,要是犯了事,被先生连人带扫帚赶出来,你不要怪我。”
    “你试试,你能不能在刑妖司里闹翻天。”陈冀嗤笑道,“若真能,我算你有本事。”
    倾风这人不怎么吃激将法,不过陈冀说的另当别论,当下便一咬牙,应道:“行!这可是你说的!”
    二人都觉得对方不知天高地厚。
    过了片刻,陈冀不知起了什么兴致,指着路边的飞沙走石,对她开导道:“你看,那花,那山,那水,那人……多漂亮!山河辽阔啊,你没见过的风景还有许多,还是得活得久。”
    倾风:“……”
    她着实是很想给师父留点面子,也想做个孝顺弟子,可还是被他这句话呛得没声。忍了忍没忍住道:“师父,多念点书吧。”
    这肚子里的笔墨真是贫瘠到极致了。
    她的不学无术都是这人教的。
    陈冀不满道:“你懂什么?‘顽石之中良玉隐焉,寒灰之中星火寓焉。’,为师的话虽有些朴实,可是寓意深重,你自己琢磨着吧。”
    牛车走得不快,一路北行,春意渐浓。
    倾风见到了春暮下险峻盘旋的高山,也见到了宁静缥碧、千丈见底的湖泊。见到形形色色的人群,也见到巍然而立的繁城。
    各种苍翠生机的颜色替代了凋零的苍黄,空气中飘荡着清浅隐约的花香。迷蒙细雨,逐水飞花,叫她暂时忘却了那些愁烦。
    陈冀的话是对的,这世界广大无际,甚至连天也与界南的有所不同。云似海生,浩浩荡荡,如同一个崭新而波澜的美梦。
    过了半月有余,在陈冀流水般的讲述里,两人的旅程终于结束。
    春日初升,京城立在清透的寒光之中,城内城外都已挤满喧哗吵闹的行人。
    陈冀眺望着高耸的城门,低低说了声:“到了。”
    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顽石之中良玉隐焉,寒灰之中星火寓焉。格言联璧
    第二卷: 万人之师,千古之路
    第19章 剑出山河
    (“你这徒弟……脾性好大……”)
    刑妖司的人进城,是不需出示什么公文的。陈冀掏出腰牌往镇妖石上一拓,便带着倾风从人群的侧面走了进去。
    一幅红尘闹市的艳丽光景迎面而来,比倾风想象的更为繁华富丽。
    纵横铺陈的街道与蛛网似的小巷彼此交织,两侧商铺林立,道上宝马香车络绎。人声似潮,一阵高盛一阵,不绝于耳。
    小贩挑着扁担吆喝着慢行,奔跑玩闹的孩童欢笑着险些撞上,被小贩一把扶住,后面的妇人快步赶来,道着歉将人牵走。
    金黄的油锅里滋滋作响,飘出浓郁的面香,再往前一段又添一股清淡的米酒气息。
    书生手捧着新买的纸张,站在酒肆前与同窗高声阔谈。习武的壮汉背着武器从身边路过,好奇地偏头旁听。
    抬首遥望已可见上京各处矗立着的华美建筑。雕梁画栋,飞檐斗拱。
    倾风被这纷至沓来的壮丽看得入神,直至被陈冀喊了一声。
    此前二人坐着牛车吹了许久的风,春日露水充盈,身上衣衫早已被潮气浸冷。
    刑妖司设在上京另外一面,倾风大病初愈,陈冀不急赶路,指着一间没开的铺子,示意她先过去坐下休息。
    倾风从怀里摸出昨日剩下的干粮,分了陈冀一半。
    陈冀小口吃着,指着不远处的街市道:“不大认得了,变了许多。不过还是可以带你四处逛逛。”
    对面茶楼的掌柜走出门来,细细端详了他二人几眼,又转身回去。
    倾风心说那人该管不到自己坐在别人店门前。
    没多久,就见方才的中年男人端着托盘小步走出来,上面摆着一壶热茶还有两碗汤面,笑容热络,不由分说地就往倾风手里塞。
    “二位先生,远道而来吧,先喝点热汤暖暖身体。”
    倾风被这忽如其来的善意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识伸手接了过来。
    中年男人顺势笑着邀请道:“不如二位去我茶楼坐坐?里头暖和,还有空位。”
    陈冀抱拳婉拒:“不必了,你们忙吧,我们马上就走了。”
    男人客气地“诶”了声,这才转身走开。
    没多久,隔壁小摊的老汉又端来两张木凳,扯过肩上的抹布迅速擦了擦,摆到二人身前:“先生,地上脏啊,不如坐在这儿。”
    倾风被陈冀拉了起来,道谢后体面地坐着吃饭。
    “什么意思?”倾风尤在云里雾里,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装扮,同身边人悄声道,“不像乞丐吧?”
    陈冀这乱头粗服的许会叫人误解,可她的衣服虽说不是什么锦衣绸缎,也是布料柔软、裁剪得体,单独出去,起码配得上一个少年游侠的形象。
    陈冀喝着热水,差点一口喷出来,摸起腰间的铁牌,怼到徒弟面前,压着声音道:“胡说什么,先生亲自坐镇京城的刑妖司,百姓自然对我等修士多有尊重。你好丢人呀!”
    他把先前那干硬的胡饼收起来,端过汤面吃了一口,同倾风详细解释了一句:“白泽不喜别人叫他官爷或什么奇怪的称呼,只让人喊先生。为示敬意,京城百姓便喊所有刑妖司的修士都叫先生。不过在刑妖司内,提起先生,只有一个。”
    倾风怀疑地问:“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
    “其实没什么,我进刑妖司时也是一问三不知,有何关系?”陈冀觉得无所谓,“不过你比我好运。我年轻时,先生正因人族气运下降,修为大损,需长久闭关休眠。一年只偶尔醒来两次,见几个人,处理些事,鲜少露面。我在刑妖司八年,都没听过几次他讲课。自三年前陛下失踪之后,他才开始亲自主持刑妖司的大小事务。听闻还为你们这些小辈专门开了早课,我们哪有这样的机遇?”
    倾风却是一惊:“陛下失踪了?”
    陈冀更是诧异:“我没同你说过吗?”
    倾风摇头:“没有啊!”
    “居然没有吗?”陈冀狐疑,并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那你也该知道啊。陛下不失踪,哪里需要纪钦明来代理朝政?”
    倾风皱眉,声音压得更低:“怎么失踪的?”
    “我怎么知道?界南的消息哪有那么灵通。何况谁做皇帝、谁理朝政,都不是我管得了的事情。你感兴趣,自己去问。”陈冀用筷子敲敲碗沿,催促道,“赶紧吃吧,面都坨了。”
    倾风这一碗面吃得一惊一乍,更觉陈冀这人不大靠谱。饱食后将钱压在碗底下,端着托盘过去还给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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