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刚手忙脚乱地处理完,众人正在商议山中善后的庶务,没说两句,那头狐狸抱着面万生三相镜,哭嚎着走进殿来。
    众人见状,刚松下来的心便又是一沉,自发给他让出了条道。
    狐狸哭得涕泗滂沱,一路过来嗓子都干哑了,近乎要背过气去。用袖口不住抹着泪,坐到一旁的空座上,举起三相镜照了照脸。
    看见头上那撮还没长好的碎发又乱了开来,他抬手压了压,没能压下去,便任由它横七竖八地翘着,继续一波三折地发泄起来。
    众人听他哭声哀怨,手中拿着三相镜,而白泽又久未回归,自然以为是先生遭遇了什么不测。
    端着热茶过来分发的弟子手上一抖,杯盏险些滑摔下去,强撑着把托盘放到一旁的桌案上,眼泪夺眶而出,哀恸地哭了出来:“先生!”
    周师叔被他这一嚎,再次头晕目眩起来,今日这番起起落落,将他心绪砸了个稀碎,声音嘶哑不堪道:“怎会如此!妖王虽转走了人境国运,可倾风师侄不是拔出社稷山河剑了吧?先生只要撑得口气在,天道重新赠予的气运,该能叫他续得一命!”
    “怕是为助倾风师侄拔剑,先生冒险与妖王跟龙脉抗争,连那点新得来的修为也用了出去。当时剑阁上何等壮阔的动静,我们远隔在山门之外都能有所闻听,先生亦是独木难支啊。”
    “如何能担先生这等大恩!”
    哭声断断续续地连成一片。
    “你们哭什么?”狐狸抽了抽鼻子,一脸的莫名其妙道,“我哭是因为我回不去妖境,先生又没死,你们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众人今次酝酿出的情绪屡次被打断,闻言瞪向狐狸的眼神都带了点凶恶。
    “先生没死,不过确实重伤,侥幸被山河剑保住了半条命,目下需要闭关修养。”狐狸浑然未觉,再次举起三相镜,观察了下自己的仪容,“谢绝尘背他去后山了。刑妖司诸多事宜,今后转由陈冀负责。”
    张虚游侧耳倾听外面的谈话,听到这句,才跟活过来一般又有了反应。稍稍转动身体,便感觉四肢仿佛注了铅,连关节都变得滞涩。忙放下端着的滚烫姜茶,扶着床榻小心坐下。
    他长长叹了口气,暗道类似的情形再来几回,他娘胎里的旧疾都要跟着复发。
    张虚游缓了缓神,眼皮困倦得快睁不开,使劲揉了揉脸,重新端起陶碗要给陈冀喂药。
    见陈冀嘴唇翕动,以为他要说话,立即附耳过去,听了半天没听见声音,才一拍额头直起身来,去读陈冀的嘴型。
    张虚游伸长了脑袋,对外面问:“小狐狸,那倾风呢?”
    “不知道啊!”狐狸大声回道,“我当时被禄折冲的鹰犬追得满山跑,等回去时她已经不见了。”
    这个问题戳到了狐狸的伤心处,他嗷嗷叫嚷着道:“还能去哪里?社稷山河剑尚在,证明她好好活着,无故没了踪迹,定然是到妖境去了!她去妖境,竟不带我!亏我冒死回来帮她,她却不想着捞我一把!”
    这次不仅回不去妖境,连能说话的倾风也不见了,庇佑他的先生更是闭关深眠,不知何日出山。留他一只从妖境来的小狐狸,在这浊世泥潭里打滚,说到茕茕孑立、孤苦无依,指的便是他了。
    他可怎么办啊?
    狐狸思到悲愤处,觉得众人看他的眼神也是不和善的,都夹枪带棒,恨不能把他按着揍上一顿,分明是将其视为异类。
    而今先生不在,他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唯一还能算得上半个依靠的,也就是陈冀。
    狐狸霍然起身,冲到屏风后面,推着陈冀的手臂可怜道:“陈冀,陈冀你快点好起来啊!倾风她不孝,丢下你跑了,往后我来给你做徒弟!”
    众人手上还有一大堆的琐碎杂务,懒得搭理他,整理好各自心情,复又聚在一起商讨,指派任务。
    弟子们需沿着刑妖司远近几十里的山道详尽搜寻一遍,登记损坏的建筑与塌堵的山道,安排人手前去清理。并帮着附近的农户泄水救洪,搭建临时的居所。
    禄折冲身边有几位擅长迷惑的大妖,众人此番清点人手,才发现失踪了几名弟子。拨开后山的草丛一阵搜查,果然从中翻出十几名巡卫弟子的尸体。
    怀着悲痛将人都搬到前殿去,通知了他们的亲属,等着挑选吉日将他们好生安葬。
    朝廷那边收到消息时终归是晚了一步,天上暴雨已至,差役与士兵们行动间颇受掣肘。
    好在这场大雨收歇得快,伤亡不算惨重。只是城中一片大乱,人心惶惶,熬到第二日清晨,主事的官员才抽出一点空来,亲自到刑妖司询问昨日的战况。
    陈冀被张虚游灌下几碗药,确见成效,已能勉强起身。倚在床头听谢绝尘说了玉坤与望登两座城里发生的事,沉默点了点头,让他扶着自己出门,与朝廷的几位大臣互通有无。
    陛下失踪,纪钦明又已亡故,而今朝廷无主,全靠一帮老臣支撑,有枯木将倒之势。
    纵是纪钦明离去前早有布置,也挡不住朝中生出蠹虫。
    所幸禄折冲掀起的这番血雨将那帮宵小吓得够呛,没敢生事。先前御史公等人因顾忌白泽不敢大刀阔斧地处置,趁此机会连敲带打地震慑了一番,连夜收拾了几名包藏祸心的贼子,在朝局动荡之前,便将其稳定下来。
    御史公擦着额头冷汗道:“幸有山河剑现世,免于饥馑,百姓暂无粮米之忧。否则怕真是祸端难除,颓势难挽啊。”
    昨日看着那暴雨,几人淋在雨中,是连战火燎原,手足相残的局面都设想了一遍。无望中甚至生出点死志来。
    不料下午放晴,傍晚时分积沉的水流便尽数退去。几人相会之时,禁不住泪眼婆娑,执手相望,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冀平静听着他们讲述,跟了一句:“我等也是如此。”
    张尚书一直缄默,临离去前,才感触万分地对陈冀说了一句:“纪先生……可惜了。”
    陈冀五指攥紧,欲言又止,最后只摇了摇头。
    这几日,刑妖司弟子俱披缟素,为亡者送行。
    待刑妖司安定之后,陈冀乘车前去望登,面见陈氏族人。
    第六卷: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122章 千峰似剑
    (“待你好,你亦不会承我的情。”)
    夏初时节白日已长, 清晨鸡鸣报晓,日正东升。
    陈冀走入望登城时,就见城中纸钱翻飞, 百姓身着素衣跪在街头巷尾啼哭,于昏晦的光色下为陈氏族人祭奠。
    陈冀是带着狐狸,轻装简行过来的,一路打听,找到位于城西的刑妖司。
    陈疏阔恰巧站在门口与人交谈,一手撑着竹杖, 一手拿着个油饼小口地吃着。
    陈冀走过去,在他边上站了会儿。
    陈疏阔打量他几眼,没认出来。待说完了话,才转身面向他,好声好气地问:“老哥儿,有什么事吗?”
    陈冀张开嘴,几句打好腹稿的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变成了:“季酌泉那几个孩子怎么样了?”
    “哦,原来是上京来的师兄。”陈疏阔忙抱拳问了声好, “三位师侄已无大碍了,这几日总急着要回京。只是大夫说他们暂且不宜赶路, 所以小弟留着他们多修养几日。书信已送出过两封,想是耽搁在路上了。”
    陈冀应下后, 便没了话说。
    狐狸仰着头, 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转了两圈, 见他们生疏至此, 拽着陈冀衣袖, 挑眉叫了声:“喂?”你们没毛病吧?
    陈冀才扯起嘴角笑了下, 状似滑头地道:“认不出我了吧,疏阔师兄。”
    他的身上带着股沉沉的暮气,拨开后才能模糊窥见年轻时的那种莽撞与恣意。
    陈疏阔愣了半天,总算反应过来。眼中泪水翻滚,面上是明显的无措跟懊悔,觉着自己方才说错了话。
    陈冀抬手理了理他的衣领,试图将老旧布料上的褶皱抚平。可惜岁月熨下的折痕,是种看似轻柔却深刻的烙印,并不能随他意愿变得平整。
    陈冀玩笑道:“师兄也老了,以前总看不惯弟子们衣冠不整,抓着我们教训,如今自己都无暇摆弄这些了。”
    陈疏阔转过身,想去叫剩下的那几位兄弟出来。刚迈了一步,又不舍离去,唯恐这是自己的一场白日大梦。
    随即不顾手上还捏着半个油饼,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陈冀,当街失声痛哭道:“师弟啊!”
    陈冀用力回抱着他,小声叫道:“师兄。”
    陈疏阔狼狈地痛泣,颤声道:“驭空师弟走了,你没见到……”
    陈冀忍着哭腔道:“我听说了,听说了。”
    二人抱着发泄了一番,才艰难压抑住汹涌的情绪。
    这会儿再看,都觉得对方瘦骨嶙峋,吃了太多苦。
    陈疏阔用袖口擦擦眼泪,挤出一点笑容来,心里是切实的带着高兴,只是尚沉浸在方才的感伤之中,导致笑容里仍夹着莫名的苦涩:“我见着倾风了。她说要给我们陈氏的人扶灵。你真是收了个好徒弟。京城传来的消息不大清楚,说是倾风执掌山河剑了?我当日劝她回京时,还以为望登城要失守,不想她真能一夜得悟,免万民丧乱。好啊!我便说她身上有股韧劲,不畏千磨万击,遇挫而强。”
    陈冀神色一沉,阴郁地道:“她被带去妖境了。否则今日该随我来见你。”
    陈疏阔勃然失色:“她一个人吗?”
    陈冀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补充说:“还有一个……不过是个累赘。”
    狐狸一直在张头张脑地四处望,见二人哭得动情没有插话,可本性是只安分不了的狐狸,老想着开溜。脚步偷滑出一段距离了,听不下去,又跑回来叫道:“什么累赘?他可是白泽!”
    二人倏然转过头来,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林别叙是白泽啊!”狐狸往后跳了一步,惊诧道,“他是白泽啊,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陈疏阔当他是在胡说,不解道:“这世上能有两只白泽吗?”
    “不管你觉得有没有,反正他就是从少元山里蹦出来了。”狐狸拍拍胸脯,自吹自擂起来,“他虽是妖境的白泽,但是无根无基,此番又得罪了妖王,自然是没有我厉害的。倾风若是带着我去,我能领着她吃香喝辣,可惜如今得跟着林别叙四处逃窜,若是遇见我父亲……”
    陈冀听得耳朵发痒,打断了他,认真地对陈疏阔说起正事:“我想重建一支部伍。陈氏已经人丁凋落了,我打算昭告天下武林,凡是有志之士皆可入伍。我来助他们领悟蜉蝣。师兄,军中庶务,还要劳烦你们。师兄愿意与我,复兴陈氏,重铸荣光吗?”
    陈疏阔低头忖量许久,迟疑地道:“是好事,可是难免人心不古啊。听闻先生重伤闭关了,你要代为打理刑妖司,若由此生出什么变故,怕是捉襟见肘。”
    陈冀拎起狐狸的后衣领,将他提到面前来,说:“我将这小狐狸带在身边就是为了这个,他能调用先生留下的万生三相镜,以真我相辨识人心的善恶真伪。”
    陈冀说:“师兄,而今人境大劫虽侥幸化解,可忧患未绝,强敌仍在,尚不能消沉怠惰。那妖王不是等闲之辈,此次谋划险将人族逼入绝境,不定哪时又会卷土重来。陈氏这把剑断了十五年,若不重铸,终究只能是他刀俎下的鱼肉,随人宰割。”
    陈疏阔肃穆点头。
    狐狸挥舞着手脚抗拒道:“什么!你平日对我又没什么好脸色,凭什么我要无故为你做事?!你别是忘了,我可是妖境的狐狸!”
    陈冀大手按住他的脑袋,语气慈祥地说:“现下两界通道已重新闭锁,你一时半会儿可回不去。别管你父亲是谁,你是哪里人,往后都要在人境讨生活。权衡好了再回答。”
    狐狸动作一僵,嘴里无声骂了几句,最后委屈地为自己抗争了下:“要给钱啊!”
    陈疏阔对这活泼的狐狸倒是喜欢,将陈冀的手挥开,略弯下腰,笑着说道:“我不仅给你薪俸,还给你排个职位,叫你往后能在陈氏、不,在刑妖司横着走。你要不要来?”
    狐狸眼睛骤然发亮,激动道:“真的啊?!”
    他拍着手叫好,顿时也不觉得人境的日子难熬了,大笑着畅想道:“等倾风回来,是不是也得尊称本狐一声大爷?不过她现下该还在妖境吃着苦,待她面黄肌瘦、落魄地逃回家,发现本狐君替她连陈氏大军都整顿好了,可不得哭着对我道谢?”
    狐狸捏着下巴,难得替倾风忧愁起来:“陈倾风,她可千万别落在昌碣城,否则真可能会没命回来。不会那么倒霉吧?”
    陈冀问:“昌碣是什么?”
    “那是一座邻近边地跟少元山的大城。”狐狸半只脚已踩进陈氏的门槛,又与陈冀同是白泽的学生,当下看他们的感觉都是自己人,便慷慨地介绍道,“昌碣也是妖境几座大城里,唯一一座还在蓄养人奴的城镇。我对他们城主不大了解,只听我父亲草草提起过,说那是个性情凶戾的大妖,沾点上古大妖的血脉,可惜打不过其他城主,只能占据边地那等荒凉疏落的地方装个大王。哦,昌碣比你们界南还要贫瘠得多,涝旱无常,鲜有丰岁,粮食得跟别的大城买。每年饿死的百姓一车车地往外运,城外的荒邻都快埋不下。受我狐族唾弃,从不与之往来。”
    他说着,一脸高深地勾勾手指,示意二人附耳过来,神神秘秘地道:“领悟龙脉遗泽的那位人族,就是从昌碣出来的。从此叫昌碣城的城主成为满妖境的笑话。那大妖可不似我狐族那么仁善,对你们人族最是厌憎,本性暴戾嗜杀,凶残阴毒,落到他手里的人,过得比牲畜还不如。因他固守在那不毛之地,也无其他妖族乐意管他。倾风要是去了那里,不定得被剥层皮。”
    陈冀面沉如水,低声呢喃了两遍:“昌碣。”
    刻着昌碣两个大字的巨石,横亘在两座壁立千仞的山峰之间,字体颜色暗红,带着种阴祟的诡谲。
    林别叙从少元山下来,只瞥了一眼,继续背着倾风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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