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艾伦结巴了一下,“我想我们……没有解决这件事。”
    亚度尼斯惊讶地挑眉:“嗯?”
    “这件事没有解决。”艾伦叹了口气,尽管他还有些神态恍惚,但颓然的神色是很明显的,“我们只是把这件事一直往后拖,一年拖过一年。我和莉娜都不愿意让自己的事业做出牺牲,所以我们最开始的解决方式是雇了两个保姆来照顾孩子。”
    “一直都是保姆?”亚度尼斯有点感兴趣。
    “在他们还没有开始上学的时候,是的。等他们开始上学,我和莉娜又额外为他们请了全科家教,”艾伦说,“因为莉娜自己本身就是私教,她挑中的人选都非常合适,耐心,负责,体贴。”
    “但永远没办法替代父母的地位。”这点常识亚度尼斯还是有的。
    “我和莉娜都尽可能地抽时间陪伴孩子们了,”艾伦急忙解释,“不管有多忙,我和莉娜都确保自己一年时间里有一半时间会待在家里,至少。每年年假我都带着他们出国旅行,近几年我的职位已经很高了,也没有太大的上升余地,所以我——我尽量花了更多时间在家庭上。”
    艾伦不能说他是最负责的那种父亲,他也不敢说他是最称职的丈夫,可无论如何,他知道他已经尽可能做到了最好。
    孩子们对父母并无怨言,这让艾伦和莉娜都觉得非常欣慰。
    “听起来,”亚度尼斯说,“你和你的妻子很少有时间在一起。”
    “我们相处的时间不是很长。”艾伦同意了,“工作原因,我总是在出差——我的工作内容是在大笔订单的签订前做最后的质检和技术确认,经常需要满世界飞,至于莉娜,她通常都住在雇主提供的住所里。需要她教导的学生就在距离我们很近的地方不是个常见的事情。”
    “夫妻生活的频率如何?”亚度尼斯问。
    “……”艾伦看着他,喏喏着,“……这、重要吗?”
    亚度尼斯说:“你觉得呢,艾伦?”
    “我觉得……我没觉得这有多重要。”艾伦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如果你是想知道我和莉娜中的任何一个有没有出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没有。”
    “我和莉娜都是对婚姻态度严肃的人。”他紧接着就又说,“我们都对美国目前的婚姻状况充满了担忧,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我不是特别保守,只能接受婚后性行为……那也太过了,没有经历过性就不如婚姻是非常轻率的决定……可是自从那段发生在六七十年代的性解放运动过去,人们对这种事的态度就变得开放得过火。”
    亚度尼斯沉默了一下。
    他从西装的前袋里取出笔记本,翻开某一页,在上面匆匆地描画起来。
    “……你在做什么?”艾伦好奇地问。
    亚度尼斯说:“我在画画。”
    “画什么?”艾伦有点不安,但又有点期待,“你在画……我?”
    “不。”亚度尼斯说,“一个漂亮女孩儿。”
    他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作品,艾伦看不清亚度尼斯的动作,只能看到那支钢笔的笔尖一次又一次稳定地落在纸页上,又稳定地提起,每一笔都干脆利落。
    艾伦莫名觉得亚度尼斯一定画得很好。
    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夸奖,艾伦是个颇具有欣赏水平的油画爱好者,花了大量时间去欣赏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他很看不起现在艺术界流行的后现代作品——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无非是古典主义的大师们已经把每一条路都走到了尽头,让现代的画家们甚至心生绝望:当你认识到你可能花上一辈子都没可能达到大师在二十来岁的时候所达到成就的时候,任何人都会感到绝望的。
    在这时候,画家们自然就会将视线投向更崭新的领域,试图在前人没有踏足的地方留下自己的烙印。
    有些尝试虽然不够美好但值得鼓励,可更多尝试只是在浪费时间和制造垃圾。
    而那些垃圾竟然还会有那么多人捧臭脚,艾伦不屑地想,现代艺术堕落了。
    他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亚度尼斯完成自己的作品。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亚度尼斯的速度比他想象得更快,就好像心中早就已经打好了腹稿似的。
    艾伦几乎都有点痛心了,为什么不花更长时间去打磨作品呢?就算只是简单的钢笔草稿,匆匆画出来的作品也绝不可能有……多优秀……
    就像每一次画完之后会做的那样,亚度尼斯举起笔记本,向艾伦展示他刚才画下的肖像。
    是玛丽莲·梦露。
    性感和可爱并存的代言词,黄金时代一个浓墨重彩的符号,电影史上不朽的传奇。
    第42章 第二种羞耻(9)
    亚度尼斯向伊薇展示过他的素描,但伊薇显然不了解这个领域,只能笼统地用“好看”来形容亚度尼斯的画。
    乔什也见过亚度尼斯画在手账本上的内容,但那些画像本身所描述的具体事件远比画像本身更具有冲击力,他只顾着为那些以电影分镜头格式大略形容出的故事线神魂颠倒——不,应该说,乔什完全就不明白那些画面所展示出的真正故事是什么,画像中所包含的庞大信息量,他只接收到一丝余波。
    但仅仅是一丝余波,也足够他失去理智陷入疯狂了。
    乔什也没有时间为亚度尼斯的绘画技巧感到惊叹。
    艾伦和他们两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他有超过常识和基础的鉴赏能力,尤其是对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因为个人爱好的原因,他在这类风格的艺术作品上颇有几分心得,有时候还能客串一下讲解员,给和他一起进行参观的妻子和儿子们进行系统的讲解。
    所以当他真正定下神来,看到了亚度尼斯的画,之前在他脑中产生的所有疑惑和怀疑都消失了。
    “……这不可能。”他惊愕地睁大眼睛,探过上半身,将自己的双眼凑近那幅简单的肖像,“这不可能!这种技巧……”
    这种用一根线条展现出极致的细腻和柔美的风格,这种惊人的技巧,这种人体和构图……钢笔居然也画出这种效果?!
    “你用的什么钢笔?”艾伦问。
    “万宝龙。”亚度尼斯说,“不太清楚是什么型号,这是别人送给我的礼物。”
    “画纸呢?这是什么纸?”
    “……普通的笔记本用纸。”亚度尼斯回答,停了一下,他又有点不太确定地补充道,“但我使用起来的效果应该比普通的笔记本用纸效果更好一些。”
    艾伦慌忙又艰难地把视线从线条行上挪开,放到人像周围的留白上——竟然真的是普通的笔记本用纸,甚至还稍有点洇墨。程度不重,可这幅图的细节表现就因为这些缺陷大打折扣。
    “……”艾伦痛心得说不出话来。
    亚度尼斯反手收回了这幅画像,若无其事地将笔记本翻到了下一页。
    “别,让我再看看。”艾伦惊醒过来,“让我再一眼……不,让我再多看一会儿。只要三分钟,五分钟,只要五分钟……求你了,”他激动得脸色发红,“让我再看看吧。”
    “你喜欢玛丽莲·梦露?”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艾伦诚实地说,“我只看过她最出名的那张捂着裙摆的照片,没看过她的任何作品,也不了解她的任何事迹。我只是知道她的名字而已。”
    “你对这幅画的表现可不像这么回事。”
    “因为我喜欢艺术。”艾伦不假思索地说,“我对音乐不敏感,贝多芬的名曲我最多只能听个响,但我在辨认颜色上有些天赋,所以我尤其、非常、最喜欢绘画艺术。”
    “我其实……当年还想过考绘画学院,”艾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四十来岁的人了,神色间竟然带上了一抹羞怯,“只是被我的父母劝住了,他们不是不愿意支持我的梦想,前提是我真的是可造之材。”
    “我在绘画上的天赋也就只是勉勉强强的水平,这个行业水太深,投入太大,回报率低,我自己也觉得不太划算……很遗憾。”他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点可笑,“也没什么遗憾的。我连尝试努力一下都没试过。”
    停了一下,艾伦又说:“你觉得这和我最近的状态不过好有联系吗?”
    “没有太大联系。”亚度尼斯说,“我想你也明白。你放弃的是一个你自己愿意放弃的未来。”
    黯然在艾伦的脸上一闪而过,他苦笑了一下,近乎自言自语地说:“……我明白。”
    “关于你之前问过我的,关于我和莉娜的夫妻生活,”艾伦稍微踟蹰了一下,但还是说,“关于这件事……我只能确定,无论是我还是莉娜都没有出轨的行为。”
    亚度尼斯当然猜到了。
    这种话题一般人都不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和心理医生谈起,特别是从未有过类似经验的人,他们对心理医生的心防大多很重。
    和一个算得上是素不相识的人讨论自己的私生活对他们来说超过了,就算他的情况比较特殊……特殊在,就算是刚见面,出于展示自己和炫耀自己的目的,多数人都还是会很乐意跟他探讨性,可艾伦的性格明显是偏向保守的。
    “让我猜测一下。”亚度尼斯说,“你们在夫妻生活中恐怕没有得到过足够的快^感。”
    艾伦神色尴尬——这简直是在直白地指责他在床^事上不够优秀了,偏偏他还并不能找到什么事实来反驳亚度尼斯的话。
    确实,他对这事儿不算特别上心,莉娜在这件事上也从来不显得十分热衷,他们之间……与其说是快乐,不如说是融洽和舒适。
    “我们不觉得这很重要。”艾伦忍不住小声说,“有些人觉得这重要,总得允许另一些人觉得这不重要对吧?”
    西方世界的主流思潮是将性^行为看做一种……怎么说呢,一种足够亲密的运动吧。
    这个说法也不是特别贴切,毕竟美国是个成员构造非常复杂的国家,行事风格异常保守、推崇清教徒式生活的人其实是占据了多数的,但是无论如何,在繁华的纽约曼哈顿,享乐主义的思想依然占据了主流地位。
    所以严格来说,在这个国家,像是艾伦、莉娜这样的人其实才是真正的多数群体。
    这一点可以用另一个国家举例说明。国家的主流思想是生男生女都一样,可在全国范围内,重男轻女的是多数人,主流思想和主流人群其实是重合度不高的,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不过亚度尼斯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一群体——理由也很明显,像是艾伦亦或者莉娜这样的人,通常都是对他唯恐避之不急的,走在街上碰到了,这些人都会选择刻意避开亚度尼斯的路线。
    “你可以觉得不重要。思想是自由的,思想可以超越肉^体。”亚度尼斯说,“但你的肉^体始终存在,并且始终是你思想所在的基础……现在,显而易见的是,你的肉^体不太认同你的思想。”
    他思索了一会儿。
    艾伦认真地看着他,等待并且期待着亚度尼斯接下来要说的话。
    “食欲和性^欲都是生命的原欲。”亚度尼斯说,“但食欲值得赞美,性^欲却始终褒贬不一。食欲是可以公开展示的,性^欲却需要被隐藏起来。食欲可以只是单纯的食欲,性^欲却必须不是单纯的性^欲,单纯为了性^欲而存在的活动被视为滥^交。”
    “人类同意他们可以被食欲控制,在危机面前,即使食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人类不同意他们可以被性^欲控制,因为食欲是不可忍耐的,性^欲则不然。”亚度尼斯说,“但这两种欲^望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原欲都是不可控的。
    你以为是你的人生塑造了你的欲^望,但实际上,是你的欲^望塑造了你的人生。
    亚度尼斯说:“人类的道德标准很奇怪。”
    “我们需要一个道德标准才能生活啊。”艾伦说,“你也有你自己的道德标准。”
    “我没有道德上的标准。”亚度尼斯说,“我尽可能满足我的所有欲^望。”
    他只有一种欲^望。
    他永不饱足。
    亚度尼斯说:“只有在我明确地知道我不可能满足的时候,我才会控制自己——这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去满足这个不可满足的欲^望。”
    “你也是。”亚度尼斯又说。
    天色渐黑了,但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外界被隔绝在外,时间的流逝也变得不那么清晰。
    刚开始进门的时候艾伦还会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可渐渐的,害怕的心情似乎变得轻微了起来。
    抗拒依然存在,只不过不再那么严重了。
    至于恐惧,即使是在知道自己不过是把墙面上的小灯误看成了无数只小眼睛以后,艾伦依然会下意识地回避墙面。
    而这个房间又太小了,如果不看着亚度尼斯的背后,艾伦就只能把眼神放到亚度尼斯的身上。
    “我也是?”他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亚度尼斯的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虽然你自认为你不需要,但你其实是需要的。”亚度尼斯说。
    艾伦露出不以为意的神色:“我想我对我自己的情况应该比你更清楚一些。”
    “这可说不准。”亚度尼斯笑了,“比如说,艾伦,你知道你是个双性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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