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焕之虽然是南直隶的人,但过去在浙江这边也没少走动,地理状况还是比较熟的。他注意到文博投中这几个地方正好是从东向西贯穿了整个浙江地界,最西边的衢州府是浙江唯一与内陆江西接壤的州府,这样就完美地打通了从宁波到江西的整条陆上通道,想来今后从衢州流入江西的玻璃器估计少不了。当然了,为了实现这种规划所付出的经济成本,也是一般人承受不起的,就算像吴焕之这种等级的商人,也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
    浙江这边的专营权竞标结束之后,台上的杨运偷闲喝了两口水,便宣布南直隶地区的竞标开始。吴焕之暗暗下了决心,若是等下喊价中有不超过五千两的地方,自己也去争上一争,大不了就把带来的货物全部拿去抵价了。这十四府四直隶州当中,说不定便有无人问津的地方,万一真瞎猫撞到死耗子,那也是笔意外横财了。
    南直隶简称南直,是明朝两京地区之一,即直属于南京的地区。但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南直隶已经不是政区,仅仅只是南京和附近府和直隶州的统称。南直隶本身没有官署、没有机构、没有行政长官,南京应天府虽然是京府,但也只是与南直隶地区其他州府平级,并没有管辖权。比如吴焕之所在的苏州府,户部事务就是归四川司管理,刑部事务和监察御史权却是归贵州司管,管辖权并非集中于应天府。不过海汉这边在策划招商会的时候,仍然是将南直隶地区当做一个政区来处理,虽然并不符合大明的行政区划概念,但来这里的人都是冲着钱来的,也没人太过在意这种细节。
    果然便如吴焕之所预料那样,由于地域和时间的问题,南直隶这边就只有临海的几个州府得到消息的人比较多一点,能够及时赶来舟山岛参加招商会的商人并不多。吴焕之虽然没能在苏州、扬州、淮安府等几个富裕地区的竞争中拿到专营权,但却瞅空子以四千五百两银子的价位抢下了广德州的名额。这个价格对吴焕之来说虽然有那么一点肉疼,但想来应该是不会到亏钱的程度。
    事实上在他刚拿下专营权的时候,后面一排就有人轻拍他肩膀,问他是否愿意将专营权加价转手,也足见看好此事的人并非他一个,只是可能别家这次来得仓促准备不足,没有把银子带够而已。
    待南直隶这十八个地方的玻璃器专营权一一竞标完毕,就已经到了中午时分。杨运在台上询问众人是否需要外出就餐,亦或是将午餐送到会场大家凑合凑合,结果与会众人不约而同都选择了后者,而且还不停催促着杨运进行后面的项目。
    玻璃器不过是此次交易会九个大项中的一项,半天时间才完成了三分之一的竞标,下午还有玻璃文具盒玻璃镜两个大类的专营权要争,要是不抓紧时间恐怕得搞到三更半夜去了。这里耽搁一点时间倒是小事,关键是这招商会定的会期就三天时间,从下午开始还有其他项目在另外的会场同时启动。有些资本雄厚的商人本来就有意要多竞争几个项目,自然不想因此而错过了时机,早点把这边的事情弄完了好马上去赶别的场。
    吴焕之倒是没那么多的想法,他来舟山的初衷只是想推销自家的丝绸,就连抢这玻璃器的专营权也只是一时兴起之举,能拿到一处就已经很满意了,至于下午的另外两类玻璃制品,他倒是没有太大的兴趣继续观战了,打算出去吃个午饭再看看别的内容。
    吴焕之向工作人员禀明意图后,便有人带他出了会场,去旁边一处院子里办理专营权的登记手续。这个时候吴焕之才向工作人员问起,是否能用带来的货物抵押刚才的出价。
    那工作人员笑道:“这个自然没问题,就算钱不够,也可以先向我们欠款,无需实物担保,只要能核实身份就行。”
    吴焕之脱口而出道:“能借多少?”
    对方应道:“我们这边有一个名录,在这个名录上的商户,最多可借一万两银子,如果不在名录上,最多只能借三千两。”
    吴焕之也是聪明人,心道这个名录大概就是接到海汉请帖的那些大商家了。对这些一掷千金的豪商来说,凭着名头借个一万两银子确实不为过。不过自己这样第一次与其打交道的陌生人,海汉也敢不用抵押财物就借三千两,这倒是真让吴焕之有点惊讶,但旋即他便想通了其中奥妙。
    海汉借贷银子的确不假,但这借来的银子大概是带不出舟山岛的,甚至都不见得能够实打实地从自己手上过。外来客商在岛上没有其他需要用钱的地方,花出去的银子基本都是进了海汉人的口袋,所谓的借款大概也就只是在结算的时候用一纸借据代替了现银交割,对海汉人来说不过是从左口袋进到右口袋,风险已经降到了最低。
    至于说会不会有人赖账不还,吴焕之觉得这种可能性也相当低,以海汉这种凭借一块招牌就能迅速敛财数十万的商业信誉,要是由他们出面宣称某某某借钱不还,那只怕此人在江浙商圈内就很难再混下去了。更何况这海汉人武力如此强横,真要武装催债大概也没人能拦得住他们。
    吴焕之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打听了一下借款细则,果然正是如他所料的那样,借到的款项只能用于支付与海汉达成的交易,真正借出来的钱就连一个铜板也不会有。不过由于吴焕之带的现金不够,需要货物抵押,工作人员便让吴焕之可以先去吃饭,待码头那边上船验货清点,算清货物价值之后,再签署专营权的协议,吴焕之对此自然是没有异议。
    吴焕之带着随从就近找了一家饭馆,本来想多点些酒菜好好庆祝一下旗开得胜,但不曾想店小二称招商会这几日酒水需按照就餐人数限量供应,并不是给钱就卖,想要多喝一点也不行。
    吴焕之倒也不太在意这些细节,当下便让小二快些张罗,吃完了时间来得及还可以去看看下午场有什么热闹。他寻思着既然还有三千两的借贷额度可用,是不是后面再想想办法,弄个什么别的专营权。
    来到舟山岛上,吴焕之在不知不觉中就被这里的疯狂投资气氛给同化了,眼看着有那么多比自己更有钱有势的豪商往里面砸钱,很难不生出跟风搏一把的心思。他适才在会场中听到前排的客商议论,称以前福广那边竞标地区专营权的时候,拿到代理资格的商家基本都是一年之内就把专营权的费用赚回来了,可以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也难怪会有这么多的商家赶来参与这个招商会了。
    吴焕之庆幸自己来得是时候,否则就白白错过了这么大好的商机,但也很是懊恼没有大着胆子多带些银子过来,否则说不定还能多抢下几个地区专营权。
    吃饭吃到一半,突然街上来了一队荷枪实弹的海汉士兵,直接便堵在了店门之外。吴焕之比较谨慎,连忙嘱咐几个随从不要起身,免得让人误会。这舟山岛上此时就是海汉人说了算,要是被这些海汉兵无端伤到,可是没处说理去。
    不过他不做声并不代表就没事了,跟随士兵一起进到店里的,还有刚才为他办理登记手续的会场工作人员,指着他这桌说道:“就是这几位了。”
    吴焕之心里一激灵,心道我没招谁惹谁,怎么就有祸事上身了?难道是刚才争那广德州的专营权得罪了人?这也没道理啊,不过四五千两银子的事,这点钱只怕还不够让海汉人出面抓人吧?
    “各位不必惊慌,我们只是奉命请这几位客人回去配合调查一点事情,并非拘捕犯人。”带头的军官立刻站出来安抚店内众人的不安情绪。
    吴焕之起身抱拳道:“这位军爷,在下登岛以来自问没做过任何违法之事,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军官看了吴焕之一眼,淡淡地应道:“我们也没说你做了违法的事情,只是需要你配合我们调查。吴老板,请吧?”
    吴焕之还欲辩驳几句,那军官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吴老板,我们现在是以礼相待,希望你能配合,不要让我们为难!”
    这下吴焕之可不敢再造次了,要是对方翻脸,把自己来个五花大绑扭送衙门,那就算事后查明是误会,也很难洗清自己的名声了。这岛上全是江浙一带商界中人,要是把名声搞臭了,以后可就不好做了。当下吴焕之便和几名随从一起,老老实实地出了店跟这队海汉兵一起走了。
    海汉兵将他们带入一处院落,然后便将几名随从带走了,只留吴焕之一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过了一会进来一名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本簿子,走到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吴焕之,男,苏州太仓人士,现年三十七岁,主营丝绸买卖。”对面的男子埋头一边翻看簿子一边说着:“昨天下午乘船抵达舟山定海港,参加了今天上午的第一场专营权竞标,我说的这些情况都对吧?”
    吴焕之一时也摸不清对方的来头和意图,没敢立刻搭腔,只能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你搭乘来舟山的这艘船,是你自己的船还是租的船?”
    “租的,就前几天在宁波甬江码头上租的。”从对方的这个问题中,吴焕之隐隐觉察到了一点不好的苗头。
    “那船老大和船上的水手,你以前认识吗?有过合作的经历吗?”
    “没有没有,此前并不认识。那船老大自称是才从温州回来正好没活干,在下便租下了他们的船。至于船上的水手,在下更是一个都不认识。”吴焕之连忙替自己辩解,心里却在猜想这艘船上的人大概是在码头上出了什么事了。自己离开之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不要惹是生非,想不到这才一天不到,就把海汉人都招来审问自己了。回头要结算船钱的时候,可得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对面的男子继续说道:“我接下来问你的问题,你想清楚再回答,如果被我们发现你所言不实,那大概就不能让你轻易离开舟山了。你的那几个随从也在别的地方接受我们的审讯,不要试图隐瞒什么,说不定其他人把你吐出来。明白了吗?”
    吴焕之强撑道:“在下并无任何亏心之事,你且问便是!”
    “你在此之前,跟舟山船帮有过任何形式的接触,或者认识其中的成员吗?”
    吴焕之摇摇头道:“在下以前的生意都是交给中间人转卖,虽然也有些货是给了舟山船帮,但与他们并无直接接触。”
    “是吗?那你这艘船上有舟山船帮的人,怎么解释?”对方一脸嘲讽地望着吴焕之问道。
    吴焕之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海汉人在宁波府悬赏通缉舟山船帮的事,他也是知道的。当日在甬江码头上就看过告示,其中那首领汪加林的悬赏高达千两白银,而且死活不论,官府和民间都有不少人在找这个家伙。当时吴焕之也就将其当做八卦看了一下,但却没想过舟山船帮会跟自己扯上关系。
    “在下并不知晓船上这些水手的身份,只是租个船而已,总不可能还去官府一个一个查他们出身是否清白吧?”吴焕之只能给自己喊冤了。他当时能租到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有工夫去查验船员的身份是否清白。而且船上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看起来似乎也不像是海盗团伙。
    “那你昨天在码头下船之后,可曾跟船上这些人再有过联系?”对方继续追问道。
    “没有。”吴焕之不假思索地摇头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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