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曹丕亲自审问刺客,然而未能审出什么所以然。那人极其嘴硬,受遍酷刑,只是不招。不但不招,反倒破口大骂曹家。
    曹丕晚间同父侯和母亲用了膳,回到洞庭阁。
    小丫头已经按他的吩咐被下人们服侍着装扮一新,穿一身草绿色的襦裙,头上的发带也换成同色。别有一番娇俏。
    她呆在他的屋子里,正局促不安地等待他回来。适才曹丕的姬妾们围着她问东问西,她像一根不会说话的荆棘,面无表情,缄口不言,一个字都不答。
    初来乍到,她的冷淡态度多少惹怒了正主持曹丕后院的任夫人,但任氏顾忌她今日刚立下大功,风头正盛,因此强行按捺怒气,并未发作。其余几名妾室则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思。
    曹丕进门,其他人识趣告退,退得干干净净,只剩她一个奴婢,但她似乎不太懂得服侍人,并不主动走上前来帮曹丕宽衣。
    不过曹丕体谅她乍到陌生之地的胆怯,唤房外的人进来更衣,问她:“今日忙乱,竟然忘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节’。”
    “青雀阁那里,你可留有什么紧要东西?”
    曹节想了想,摇摇头。
    于是曹丕吩咐仆从道:“去青雀阁,同管事的说,阿节姑娘留在我这里了。”
    又问她:“你的名字,是哪个‘节’字?”
    曹节低下头,捏着衣角,眼睛盯着鞋尖不答话。
    曹丕忽然意识到,原来这小丫头不识字。
    换好衣裳,他笑着拉起她的手,走到桌案边坐下,叫人来磨墨。然后将毛笔塞进她手里,教她握笔。
    她的手指很瘦,他的大手包裹着她纤细的骨骼,带着她润笔,蘸墨,掭笔,然后在丝帛上落下一撇、一折、再一撇、一折——写下一个隶书的“结”字。字如其人,锐气内敛。
    “你的名字便用这个字,好不好?”他问。
    她手背汲取着他掌心稍带粗粝的温暖,脸颊热热的,点头说“好”,又问他:“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呢?”
    他笑而不言,握着她的手,再蘸墨,另起一行,写道: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写完,又在“结”字后面画了小小一个圈。
    他将诗念给她听,她听不懂,他便一句一句地解。
    “‘以胶投漆中’……是像这样吗?”她试探着,张开双臂回身慢慢抱住他。白天的那个温热而坚实的怀抱,她很贪恋,虽然怕被他推开,怕被他讨厌,却还是忍不住想再次投身其中。
    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他被她逗笑,广袖轻舒,拥她在怀里,笑道:“对,对,对……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门外侍从听见房内爽朗的笑,不由得暗暗惊叹这小姑娘的神奇。二公子这些年,何曾笑得这般爽朗过?
    夜深,曹节面上难掩困倦,哈欠连连。曹丕见她这副上下眼皮直打架的娇憨模样,笑着一手扶她站起,亲自带她去看给她安排的屋子。将她送到,命下人们仔细服侍她梳洗,转身欲走时,却不料曹节牵住了他的衣摆。
    曹丕呼吸一促。
    他回头俯视着她,读得出她眼中满满的依恋不舍,却也知道,小丫头并不明白她牵他这一下会被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解读出什么含义。
    她太小了。
    “我睡一觉醒来,你会不会就不见了?”她问。
    “不会。”他说。
    他很想留下,但他怕留下过夜自己会把持不住。他并非把婢妾看得如何重要,婢妾原本就是用来解决他的欲望。只是他记得大哥生前曾因为宠幸一个太过年幼的婢子,导致那婢子失血过多而死。
    他不想冒着失去她的风险而逞一时之快,仅此而已。
    克制,忍耐,等待。他对于想要的东西,世子之位是如此,眼前这个还没有成熟的少女,也是如此。
    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显然对他给出的两字答复将信将疑,于是他重新许诺道:“明日你一早醒来,睁开眼时,只要天亮,你必能看见我。以此为据。”他摘下腰带上佩着的玉璧递给她。
    “好吧。”她接过。
    曹丕去姬妾任氏的房中,解决了今夜的需求,安心睡着。
    第二日凌晨,鸡鸣时醒来,心想离天大亮还有些时候,便先如往常一般,去庭中练剑。
    舞剑生风,翻飞似雪。
    剑影如白色电光将他包裹在内,映着东方天际的鱼肚白,漠漠轻寒中,别有一番傲霜冷峭之美。
    天一点点放明,庭中多了个小人儿。与昨天一样,仍旧是在角落里,远远地,躲在树后面,穿着他昨日命人取来赏赐她的另一件襦裙,是浅紫色。
    曹丕察觉她在,但假装没看见,继续练下去。
    女孩儿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她痴痴地望着他。
    他感到自己正成为她的一切。
    这世间第一次有一个人,真诚地,眼里只有他。
    好像长久以来压在他头顶的厚重天穹裂了一道缝,真正的春风从裂缝中奔涌进来,吹拂着他的面孔、他的心。
    天空第一次变得如此广阔无垠。他的剑法好像忽然被解开了某种束缚,得以尽情施展。一面舞剑,一面文思如泉涌,忍不住吟道:
    “上有沧浪之天,今我难得久来视;
    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难得久来履;
    何不恣意邀游,从君所喜?
    带我宝剑。今尔何为自低昂?
    悲丽乎壮观,白如积雪,利若秋霜。
    ……
    排金铺,坐玉堂。
    风尘不起,天气清凉。
    奏桓瑟,舞赵倡。
    女娥长歌,声协宫商。
    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酌桂酒,脍鲤鲂。
    与佳人期为乐康。
    前奉玉巵,为我行觞。
    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
    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
    为何自苦,使我心悲?”
    他趁着这个势头,大肆演练一番,十分尽兴,酣畅淋漓。
    直到她忍不住一声“阿嚏”。
    曹丕连忙收了剑,走到她身边,发觉她浅紫色的新襦裙下摆都被露水湿透了,像雨后的丁香花,可怜可爱。
    “不冷吗。”他将她抱回了房间。
    “不冷。”她说:“看公子舞剑吟诗,好像这满庭的花都开了。”
    他莞尔。不知为什么,他今日的剑术,豪迈中浸润着一种不该有的温柔。剑是为了取人性命而造的东西,一招一式讲究杀伐决断,怎么可以蕴藏温柔。但他却忍不住将这种温柔视作珍宝,自从大哥死后,于他而言这是一种久违的情绪。
    明明相见只有一日一夜,这个小丫头却渗透进了他心里。
    他对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与亲近。大概是因为在丁香树林时,他感受到了那种和她一样的情绪。
    她是他的同类。他们是同一种动物。
    “你昨天去树林,是想偷看什么?”他这时才想起来问。
    “称大象。”
    当他听到这个答案,又不免有些失落。果然她也是去看仓舒。果然昨日吸引她目光的,也是仓舒。
    但他并未明显地表现出来,只笑道:“明明你站的位置什么也看不见。”
    “那,你昨天是想偷看什么?”
    曹丕一怔,没想到她有此反问。
    他起初是偷看她,后来,是和她一样,望向那热闹的人群。但他没有承认后者,只说:“偷看你呀。”
    她的目光直迎着他,显然没有信。她墨色的瞳孔里简直写着“我知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他莫名地对着怀里这个小小的奴婢心虚了一下,将话岔开道:“今日为何起得这样早?”
    她说:“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天亮了便能看见你。”
    原来是一夜没睡。明明昨晚已经犯困成那个样子。
    “痴女……”他将适才紧张的情绪卸下,舒了口气,将她放在榻上,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因时辰实在太早,没有婢女帮她梳头,她一头细密的黑发都披散着,凝了清晨的雾气,有些湿漉漉的。这装束有些失礼,但他反而喜欢这种未经雕琢的美丽。
    “现在看见了,放心了吗。我说到做到,不会骗你。”他说。
    她点点头,又问:“那我可以经常看见你吗?”
    他失笑:“我昨日已经同青雀阁打过招呼,你从此是我房里的人了。只要你乖乖别跑,只要你不要惹怒了我将你撵出去,你就可以长长久久留在这里,想什么时候见我,就什么时候见我。”
    “可是……可是很难的。”她说:“我总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惹我娘生气。”
    再一次,他的心里又像被一根熟悉的针扎了一下。
    于是他说道:“不要怕。我不会轻易生你的气。只要你爱我,只爱我一个人,就好了。”
    “爱?”她目露疑惑。
    “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为了我一夜不眠,为了我立于晨露之中,看着我,抱我;就是昨晚的‘以胶投漆中’,明白了吗。”
    “听起来很容易的样子。”她虽然还是懵懂,但像昨晚一样,扑进了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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