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亭宴抬手扬了扬:“朝后陛下叫我说话,见?我?连连咳嗽,便?恩赐我?去御医署瞧了瞧。”
    张素无便道:“大人?保重。”
    叶亭宴道:“你也一样。”
    他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却听张素无在身后又唤了他一声。
    转身见?对方踌躇许久,最后问了一句:“小人还有一私事?想问大人?,错之……小裴大人?他,原本可是姓宋?”
    叶亭宴听了这句话,猛地抬头看向他,端详许久才恍然大悟。
    从落薇殿中第一次见到张素无之时,他便?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如今想来,果?然如此,他与裴郗竟有两分相像!
    见?他探究神色,张素无?嘴唇颤了颤,便?知得了肯定?答复,躬身欲跪,叶亭宴连忙扶住他的肩膀:“你……”
    张素无低声道:“谢过殿下。”
    叶亭宴反复看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只郑重道:“好好照顾自己。”
    辞去之后,叶亭宴沿着藏书楼前的宫道缓行,偏偏就是这样巧,在回到乾方殿前,他恰好遇见了自前殿出来的常照。
    二人?许久不见?,连忙互相行礼,常照一扫从前的悒郁之气,笑着问他:“叶大人这是自何处来?”
    叶亭宴答道:“到御医署讨了一张药方罢了。”
    二人并肩行了一段,常照抬头看天,感叹道:“不知为何,那首《假龙吟》竟又在汴都大街小巷流传了起来,大人?近日是不是奉命在查此事?宰辅已死、皇后幽禁,叶大人?说,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叶亭宴只笑不语,等他说完了,便?故作感慨地问了另外一件事:“我听闻,常学士同先御史中丞陆沆大人?一见?如故,时常相约,不知陆沆大人?去后,你有没有为他上一炷香?”
    常照唇角笑意一僵,随即与叶亭宴一起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临近分别?之时,他才突然开口?:“武死战、文死谏,这本该是一个将军、一个文臣的信仰,叶大人?此问,是为中丞不值么?”
    叶亭宴顺势问:“平年,你的信仰是什么?”
    常照垂眸不答,重新抬起时已是满眼笑意:“我是出身寒微之人?,一生所愿,不过金银财宝、功名利禄,俗物而已,哪来甚么信仰,我?只是……很羡慕陆沆大人这样的人罢了。”
    *
    落薇从晨起开始,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午后叶亭宴自宫中归来后,见?她以明胶在右眼上贴了一只纱织蝴蝶,因为眼皮不停地抖,那只蝴蝶便?随着不断震颤翅膀,翩翩欲飞。
    叶亭宴看得有趣,走近了些,发觉她还在斟酌手中檄文的字句,连他进门都不曾发现,不由轻轻咳嗽了一声。
    落薇抬眼看见?他,有些意外地调侃道:“怎么我不在宫中之后,你在宫中的时辰也?越来越少了?从前夜宿,不会是你死乞白赖地求着他才留下的罢?”
    叶亭宴半真半假地回道:“他擢我?本就是为了牵制你,你去之后,他岂能不提拔旁人??如此一来,我?失了从前那样的宠信,自然不必在宫中久留了。”
    落薇心领神会:“是谁?”
    叶亭宴回道:“常照。”
    “竟然是他?”落薇有些诧异,不过片刻她便?回过神来,摇头叹道,“若他从前四处钻营是为了今日做准备,此人?的心思不可估量,还要多加提防才是。”
    “今日我?与他谈论一番,亦有此感。”叶亭宴回忆一番,表示赞同,“他以金银利禄做托辞掩饰,我?竟没有听出他想要的是什么,你查过这个人?吗?”
    “查过,”落薇道,“小燕那时忙于军务,无?暇多顾,便?托给了雪初,不过雪初这些日子四处云游,也?不知去了哪里、何时回来……对了,小燕如何?”
    “他避开眼线,自?围场全身而退,暂且退到了洛阳周遭,”叶亭宴回道,“怎么,你想见?他?”
    这斜饮的飞醋让落薇啼笑皆非:“你好好说话。”
    “逗你一笑罢了,”叶亭宴伸手拨弄了一下她眼尾的蝴蝶,忽然牵着她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来,我有事要告诉你。”
    落薇不明所以,任凭他牵着手叩响了柏森森的房门,柏森森左眼上挂了一块琉璃镜片,好似正在钻研医典,他面上神色不算意外,似乎早有预料:“进来罢。”
    他房中有一股很重的药香气,并不难闻,落薇寻了块软垫,方才坐下,便?听柏森森直白地道:“你可知道,宋澜给你下了毒?”
    落薇一怔,看向身侧的叶亭宴,叶亭宴抚摸着她的手腕,良久才开口?:“前些日子,令成给你把脉时就觉得不对,只是一时未能确信,昨日他又瞧过之后,嘱咐我?在御医署和你宫中分别取一些你惯用的香料,薇薇……”
    他艰难地开口?,眼尾泛起一抹微红:“就在你常燃的香料里,除了你着缪医官为你添进去的香麝,还有一味轻微的毒药,此毒被吸入肺腑,一时觉察不到,日积月累,则会损身。”
    他刚刚说完,柏森森便接口:“不过你不必过分担忧,宋澜敢在你用的香料中下毒,这毒必有解药,你与他……同寝之后,他定?会服用解药,以消其毒性。公子为我取回香料,我?钻研一番,定能研制出解毒之法,‘衰兰’都拔得,更何况此物。”
    柏森森向来不着调,三句言语中有两句半调笑,此时急急开口?安慰,想必是心中底气不足所致。
    落薇捏了捏叶亭宴的手心,嗤笑一声:“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她呼了口?气,平静地道:“随云有孕时,他在我?面前反复强调,若是我?先有孕,玉秋实则早除——看来他不是不知晓我在香料中动了手脚一事?,还将计就计,如此一来,我?每燃此香,都是在燃自己的命数。”
    她懒洋洋地拍手:“好算计,好心机。”
    言语之后,落薇神色如常地拉叶亭宴出门,在书房之后的园子中乱晃。
    叶亭宴被她扯着衣袖,沿着那片竹林边缘缓行,走了几步,落薇忽然问:“那日他摸出不对时,你们为何不告知我??”
    叶亭宴温言道:“并非要刻意隐瞒,只是我?心中有疑虑,取了香料才好笃定?——你我?之间,没有秘密。”
    落薇回过身来点头,笑道:“你如今这样信我??”
    叶亭宴静静地看着她:“我?从前连楚吟和令成都不敢信,几乎陷入疑心的迷障中,可是那日与你坦诚之后,我?便?在想,若是我?能早些信你,哪里有从前的事?……倘若你、倘若你们都不足信的话,这世间于我?,又有何意义?”
    落薇便回过头去,看向那片竹林,怔然道:“是啊,你知道吗……”
    “我也不是从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方才我?走到这里,忽然想起来,当年我?查出逯恒叛你之后,曾经?刻意拿着那块棠花佩玉,在步筠面前做了一场戏……我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想要?试探她是否与逯恒同谋。可她什么都不知道,为我?留下了一封手信,用自?己的性命设计了西园一场命案,与逯恒同归于尽了。”
    他方才还不知道她说起这件事的用意,听到这里却隐约懂了些。
    对于一面好不容易黏合起来的破碎铜镜,不仅他时常惴惴,要?用调笑来遮掩内心的不安全感,落薇也?一样。
    即使他们能够笃信,对方会毫不犹豫地为彼此献出性命,还是要?纠缠于不能止息的怀疑和猜测之中。
    最最亲密、从未有过嫌隙的爱侣尚且如此,更何况这样历经?千疮百孔的重逢?
    不过她今日愿意开口对他说起对张步筠的悔意,也?是因为他直白相告中毒之事?,让她重新体味到了被全心信任的感觉。
    落薇感觉到对方握着自己的手陡然用力了一些。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我之间,没有秘密。”
    “说好了,没有秘密,永不欺瞒。”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再握紧一点罢。
    忽然有脚步声打断了这难得的沉默,裴郗从廊下翻身越过,小跑过来。
    瞧见?他,叶亭宴忽然想起张素无之事,他刚转过头,尚未对落薇开口?,就听裴郗跑到了近前,气喘吁吁地道:“礼部今日重拟了诏书,他借口?等玉贵妃诞下皇长?子同庆,推迟了舒康长?公主?归藩的日子。”
    靖秋之谏后,《假龙吟》又在汴都流传,杀蝉、碎玉、死谏,三件大事将朝中上下搅得一团纷乱,想必宋澜已经猜到了这是她的手笔,虽不能直接对宋瑶风动手,可他推迟日期,就是一个隐秘的警告——他是要利用宋瑶风,逼迫落薇现身。
    落薇轻声嘲讽了一句:“他思索了十日,竟然只出了这样的昏招。”
    第83章 银河倒泻(二)
    不知宋澜是不是发现了回到幽州军帐中的并非燕琅,宋瑶风原本已经行至江北之地,被中途叫停,缓行归京。
    若她回到汴都城内,再想出城,只怕难比登天,宋澜也是料定了这一点,才会认为落薇会赶在她回京之前动手?将人救下来。
    江山广阔,此举是为了引诱落薇现身,宋澜虽遣人在汴都城内巡视,心?中还是觉得,她既从谷游山脱身,想必是不会回到城中的。
    他?心?腹之人更将汴都那些清流文臣的宅邸拜访了一遍,未发现任何踪迹,他?虽无奈,却也只能将她失踪一事暂且按下,一面派人盯着幽州的军队以防暴动,另一面则了结着靖秋之谏和假龙吟的官司,更要预备亲政后各地政事,一时竟然消瘦许多。
    常照到乾方后殿来时,宋澜正偷闲,提笔写着民间流传甚广的《假龙吟》,金铜之声尚好?断绝,这口口相传的歌谣却是屡禁不止。
    一侧茶水未凉,有两封誊写好的圣旨,常照瞥了一眼,暂且未去?搅扰,等?到宋澜写完了手?边的字,抬眼看他?,他?才抬手道:“臣给陛下请安,问?圣躬安和否?”
    宋澜问道:“城外可有消息?”
    “城外”便是宋瑶风之事,常照眼神一飘,摇头答道:“未曾有。”
    宋澜又问:“临阳皇兄和潇湘郡王处也无异动?”
    常照仍是摇头:“臣带人将两处府邸盯了许久,自皇后幽禁后,两府四门紧闭,不理外客。小郡王原本还要往资善堂中听学,现今也不再去?了,生?怕与此扯上几分关系。臣猜测,二王必定是猜出了陛下与皇后之间有变,生?怕被陛下猜忌,这才极力撇清,想来皇后的谋算,二王应是不知的。”
    宋澜有些头疼,喃喃道:“她已知当年?之事,又脱身而去?,必定是有所图谋的。可她若是谋逆,总要挟一位皇室宗亲,才能堵住悠悠众口,皇长兄在?边境未归,临阳和潇湘处尚无动静,朕以舒康为饵,也不见她兴兵来救——她是要为皇兄报仇,必得名正言顺才能翻案,不挟宋氏宗亲,怎能成事?”
    宋澜所思确实不错,常照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叶大人方从陛下这里离去,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宋澜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笑道:“平年不必试探朕。”
    常照作势下跪:“臣不敢。”
    “起来罢,”宋澜随意挥手?,叹道,“亭宴之意,是要朕暂且按下此事,先了结了靖秋之谏后朝中的舆论风浪。朕听出来了,他?虽为朕做了许多事,骨子里到底是叶氏将门出身的人,自幼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忠君事,事君虽诚,终归是守成之人。”
    他?拈着手?中的宣纸,端详道:“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1]——亭宴向朕献策,厚赏陆沆家人,照朝臣所言下诏责己、简朴行事,以励台谏之言、安天下之心?。”
    常照垂眸,忽然问?了一句:“若皇后与太师仍在?,怕也会给陛下这样?的建议,臣却忽然想起一事,陛下自登基以来延续前代之风,厚待台谏,所为何来?”
    宋澜看着他?,笑着赞了一句:“知我者,平年?也。”
    他?叹口气道:“先祖父年间厚待台官谏官,是为朝中宰执党争愈演愈烈,又逢削花变法,若无言官制衡,相权肆意、百官争权,不知会有何等?局面。先帝厚待,是为以身作则、律己以教化天下。而朕……是因?年?岁尚小,并未亲政,若无台谏二院压制太师势力、皇后外戚,此二人若生?异心?,朝野必乱。”
    “可皇后与太师已经不在?了。”
    常照平静地接口道:“太师身死,清流拍手?称快;皇后自逃,留病名于?谷游山,短期内必不能再回权力中枢。此为天赐良机,逢靖秋之谏,陛下若能下定决心?,必能成就一番霸业。”
    宋澜感觉自己的手心出了一层汗水。
    常照未曾抬头,只是继续道:“镂刻在青史简中的明君圣主,并非只有一条道路可走,王道、霸道,孰优孰劣?是非只在胜者的手中罢了。当年太师为何弃东宫而择陛下?北境蠢蠢欲动,十年?、二十年?,大胤风雨飘摇,却正是陛下建功立业、开疆拓土的好时机。君不闻青史之中尽杀戮,塞外于?马背争天下,我朝安平太久,若君主不能以铁血手段治国,来日战火燃到汴都之下,谁来替天子守国门?”
    “依臣所见,靖秋之谏恰是良机,一时骂名又如何,陛下当以此机告知四海,你与先朝不同,如此,来日引兵出关,才能免文人聒噪、绝海内非议。”
    宋澜缓缓转动着手中的墨玉扳指,冷冷地道:“此言死罪。”
    “陛下既能在猜出陆沆之事是臣怂恿之后仍加以重用,臣便?不愿遮掩心?中所想,”常照岿然不动,“若陛下不想听这番话,何必在?叶大人方走之时便?召臣来此?陛下既能想到在皇后失势之后擢臣以遏叶大人,臣便?知陛下心?思缜密,决计不会为了这一番话治臣死罪的。”
    宋澜眼皮都没抬地吩咐道:“朱雀,出宫门后赏鸩赐死。”
    有两人自殿外而入,一左一右地抓着常照的双臂,将他?向殿门外拖去?,常照分毫不乱,甚至扬声笑道:“天命在?此,陛下有何可惧?”
    待他?身影消失之后,刘禧才躬身凑近,果不其然听见皇帝吩咐:“你去?,赐他?一杯水酒,若他?面不改色地饮下,便将他带回来见朕。”
    刘禧心?领神会地退下,宋澜拎着自己誊抄的那首《假龙吟》走到空空荡荡的窗前,他?盯着那句“莲花去国一千年”,嗤笑了一声。
    “阿姐,你怎么不明白?”他自言自语地道,“万般挣扎又有何用,刺棠案之后,天命便?在?朕,不在你们所守之道了。”
    秋风萧瑟,他?转身,顺手?将那首《假龙吟》搁在一侧的蜡烛上燃了。顷刻之间?,纸墨便一同灰飞烟灭,消逝在?窗前。
    *
    靖和年?间?的秋日便在一片愁云惨淡中过去?了,宋澜敷衍地赏了些金银,却闲置了陆氏子侄及其?门生?,隐有不许再出仕之意。众人隐隐猜测到皇帝心?思,虽多有不满,到底未敢忤逆。
    于?是陆沆的丧仪办得十分简陋,所见不过十数亲故好?友,叶亭宴上堂去?拜,将自己和落薇为他?抄写的佛经赠予陆夫人,临别时却正巧遇见薛闻名上堂来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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