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棋之际,萧澄一直颇为忐忑,心知天子留自己对弈之意不在棋,便挑起话题,故作漫不经心地询问着,“怎么不见平原长公主呢?”
    萧昱手指摩挲着棋子,思索着棋局,心不在焉道:“公主有事,今夜不来了。”
    萧澄见天子无意谈论平原长公主,便试探着将话题引到魏云卿身上。
    “臣听闻建安城流言四起,陛下对准皇后似有不满之意?”
    萧昱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落下一子道:“是有这样的情绪,准皇后还是王叔的表妹,未审王叔如何看待此事?”
    萧澄恭谨应答道:“臣不敢妄议准皇后,相信陛下自有圣断。”
    “朕对准皇后的了解,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能做什么圣断?”
    “魏绍一代名士,神仙中人,宋夫人又是宋太师的女儿,其父母都是这般品貌,女儿又怎么会差呢?”
    萧昱眼神一动,看着萧澄,若有所思道:“王叔这话的意思,莫不是也不曾见过准皇后?”
    萧澄淡定摇头,面不改色道:“小时候是见过,可长大后,舅母重礼,家教严苛,顾忌男女大防,一贯不许准皇后见外男,故臣虽与准皇后是表亲,亦未见过其真容。”
    “是吗?”萧昱手执棋子轻叩棋盘,道:“不知太妃,如何看待准皇后无牙之事?”
    萧澄继续含糊其辞道:“男女有别,母亲从不在臣面前谈论准皇后,故臣亦不知母亲看法。不过宋太师择定的人物,定然是完美无缺的。”
    “不过是宋太师一面之辞罢了,又没有人见过准皇后,他说准皇后完整无缺,谁还敢说不吗?不过是想哄骗朕乖乖迎娶魏氏罢了。”
    萧澄正色道:“宋太师固然位高权重,却也不敢欺君。若是送个有问题的女子做皇后,朝臣也会参他个欺君之罪,宋太师不会这么傻。”
    萧昱意味深长一笑,没有应答,落下最后一子,“王叔,承让了。”
    萧澄回神,哑然笑道:“陛下棋力见长。”
    萧景也笑着道:“以前王叔让子后,陛下也不过跟王叔打个平手,如今竟能险胜一子了。”
    “若非王叔开局让三子,对弈时又分了心,朕是赢不了的。”
    “陛下谦虚了。”萧澄颔首。
    今夜的对弈,棋逢对手,酣畅淋漓,萧昱明显情绪大好,分别赏赐了众人,还特别多赏赐了萧澄一棵珊瑚树。
    夜深后,诸王告退离宫。
    式乾殿再度恢复宁静。
    萧昱独自来到殿外,夜风肃寒,吹动袍角,长身玉立,落落穆穆。
    仰见苍穹,雪落无声。
    他伸手接着细碎的雪花,静静看着恢弘壮丽的宫城,渐渐被雪色铺满。
    *
    夜色渐深,雪势不减。
    锦衣华服的少年,踩着地上的薄雪,匆匆往宫门外走去,脚下的积雪,发出一片嘎吱嘎吱声。
    萧澄登上马车,脚步匆匆,面色凝重。
    碎雪落在他的发梢,转瞬即融。
    车夫驱着马,奔行在建安宫无垠的夜色中,宫城在他们身后,渐渐成为一片灰色的剪影。
    车夫扬声问道:“殿下,回王府吗?”
    “不。”萧澄摇摇头,打起车帘,看着苍茫雪夜,吩咐道:“到博陵侯府,接太妃回家。”
    第13章 夜访客
    太师府。
    烛影幽暗,气氛冷肃。
    “请太师成全。”
    声音的主人,一身宫廷内监装扮,烛影摇曳,暗影浮动,半数窈窕身姿隐匿于书斋昏暗的烛光中,宛如夜游的牡丹。
    室内二人无声静默,落针可闻,窗外风雪纷纷而落,肃然有声。
    宋太师神情凝重,看着女子,默不作声。
    一个时辰前——
    宫中赐膳至太师府,传膳内监音色娇媚,宋太师疑惑之际,见其容颜,脸色一变。
    竟是平原长公主!
    宋太师不动声色谢恩后,随即遣散众人,单独引公主至书斋密谈。
    萧玉姒开门见山,希望宋太师以驸马霍肃为齐州牧,将齐州兵权交予驸马之手。
    秦州与并州相连,薛太尉都督秦、并二州诸军事。
    霍肃如今虽是并州牧,却只不过负责并州几个郡的军事,并州军权实际还是在薛太尉之手。
    可齐州历来都是宋氏的地盘,薛太尉根本没有染指的机会。
    只要宋太师点头,让霍肃出任齐州牧,齐州军政将尽归霍肃之手,他将是真正掌兵一方的重镇方伯。
    宋太师录尚书事,其子宋瑾为中书侍郎,宋氏父子不点头,皇帝政令根本出不了建安宫,想要让霍肃掌齐州,她必须先过宋太师这一关。
    宋太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正觊觎齐州,在建安掀起无牙谣言的正是皇室,是皇室自己在贼喊捉贼!
    可萧玉姒却说:“准皇后的流言,并非我所捏造,我只是顺手利用,推波助澜了几分,如今向太师坦白,也是希望太师可以看到我的诚意,我意在齐州,并无意破坏帝后大婚,皇后位,只会属于魏氏。”
    宋太师面色一沉,如今皇室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想要魏云卿做皇后,就必须把齐州交给霍驸马,否则,天子不会点头。
    “若是其他世家据有齐州,难保他们不会与薛太尉联手背弃太师,届时,危险的是太师您。”
    萧玉姒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可驸马出镇齐州就不一样了,驸马家世卑微,没有根基,没有党羽,完全就是依附皇权。魏氏成了皇后,我们与太师就是完全绑在一条船上,利益与共,绝无背弃太师的可能。”
    宋太师沉默,他心里很清楚,宋开府一死,家族没有兵权依仗,很容易被围攻。
    此番流言,便是警示。
    宋氏必须另觅盟友,维护家族地位不倒。
    “请太师成全。”
    萧玉姒抬手至额,福身下拜,姿态放的很低,以示诚意。
    眼前这一位,是两朝帝师,名位隆重,天子都要降礼,她一拜又何妨?
    宋太师居高临下地看着俯身相拜的小公主,陷入沉思。
    公主有一句话说的不错,驸马有战功,有声望,无家世,无根基,他只能依附皇室。
    霍肃英略过人,有文武识度,把齐州交给霍肃,朝臣世家纵是不乐意,可他们有谁能比上霍肃的战功?有何反对资本?
    皇室,是很好的合作对象。霍肃,也的确是齐州牧的上佳人选。
    但是,想让他把齐州拱手相送,也没这么简单。
    宋太师伸手,虚扶了萧玉姒一把,对她道:“齐州,可以交给驸马。”
    萧玉姒直起身,心中一喜。
    宋太师话锋一转,“可必须是在陛下迎娶魏氏,帝后大婚之后,尚书台才会通过以霍肃为齐州牧的诏令。”
    只有将宋氏与皇室的利益完全绑在一起,宋太师才能放心,公主不会背刺他。
    毕竟,这小公主的手段,十年前他就见识过了。
    萧玉姒当即应允。
    “这是应该的,大婚会一切照旧,正常进行。”
    宋太师看着萧玉姒的目光中,透着赞许,感叹道:“公主再度让老夫刮目相看。”
    “是太师教导有方。”
    “公主请回吧,齐州,是你的了。”
    萧玉姒大喜,长舒了一口气。
    宋太师又提醒道:“不过,这污蔑我外孙女的谣言,公主是否也该为我们澄清?”
    “应该的。”萧玉姒歉然一笑,信誓旦旦道:“我会尽我所能为皇后造势,皇室会以最高的礼仪,将皇后迎娶入宫。”
    “你要如何为未来的一国之母造势?”
    萧玉姒一怔,不解道:“太师的意思是?”
    宋太师沉思了片刻,至书桌前研墨、落笔,片刻后,便写得一纸笺交给了公主,“用这个。”
    萧玉姒打开纸笺,“落落欲往,矫矫不群。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
    博陵侯府。
    萧澄从马车上走下,看门的僮仆即刻惊讶来迎,边簇拥着萧澄往府里去,边派人入内报信儿。
    “殿下怎么来了?”
    萧澄边走边道:“太妃还在府上吗?”
    “在的在的,太妃和夫人今日兴致好,约定着要守岁到天明呢。”
    萧澄点头,继续快步前行着,“我先去跟舅母请安。”
    屋内,宋朝来还在与魏太妃闲聊,只是夜已深,二人明显都有些精力不济了,见萧澄过来,宋朝来才勉强打起些精神。
    萧澄敛襟于堂下深深俯身,恭敬向宋朝来作揖拜年。
    他是宗室亲王,身份尊贵,本不必对宋朝来行如此大礼。
    只是亲戚私下拜见时,都不讲究什么身份地位,一贯都是行家人之礼,他作为晚辈,理当向宋朝来请安。
    何况,他的确是畏惧宋朝来,每次见这位舅母,都是惶恐忐忑,端不起什么宗室亲王的架子。
    而这份畏惧的起因,竟是因为幼年的魏云卿实在太过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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