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玥神色郁郁,没接话。
    她的心中逐渐蓄起不透风的气体,简昆就像只跑接力赛的螳螂,每够着她一回就得寸进尺一回,她心中的那团气体也就每积攒一层。
    这天晚上下课后她刚回到店里章涌森就让她去给许君莉家送条鱼。
    她拎着盛了水的鱼袋子敲开许家门时许君莉刚把一盘菜端上桌,许茂在桌边盛饭,许君莉的妈妈刘珊在厨房炒菜。
    “小玥来啦!去洗洗手,正好吃饭!”许茂招呼道。
    章玥:“不吃了许叔,我爸还在家等着呢,我是过来送鱼的。”
    许茂接过袋子看了看:“真新鲜,我去弄个盆养着,正好明天清蒸了吃,上回我蒸的那条你爸老说味道好。”
    许君莉一把拽住她:“吃了饭再回。”
    她还想拒绝。
    刘珊拍板:“我给你爸打个电话,让他自己吃,他做的饭他自己承担就行了怎么还连累孩子。”
    章玥和许君莉都哈哈大笑。
    饭后章玥路过许家后面的八一广场回家,说是广场,其实就是放了几组健身器材的一片空地,刚建起时这一片挺热闹,后来靠南新建了带水的池子,老头老太太带着小孩儿们都到水边乘凉唠嗑去了,这儿就迅速落寞,白天黑夜都没几个人。
    她是在广场碰到李冰的。
    如果说简昆是无恶不作的混蛋代表,那么李冰就是完全相反的例子。李冰父母是电厂双职工,厂子辉煌的那些年夫妻二人包揽过若干奖项,在他们的教育下李冰也成为四中凤毛麟角的好学生。
    他今年本来要去市中心上学的,但电厂的事儿打乱了他们家的计划,只能暂时搁浅在这儿。他风雨无阻地准点上下学,从不翘课拖欠作业,也从来都是名列前茅的佼佼者,为人更是谦逊温和有礼貌。
    除此之外,每天晚饭后推着他爷爷外出遛弯也成为邻里间津津乐道的典型事件。他爷爷年轻时在电厂的运输线上工作,受煤灰粉尘影响患上肺结核,加上别的老年病变,近年时常神志模糊,腿脚更是十分不便,出门遛弯都是靠轮椅。
    章玥碰到李冰的时候,他正推着他爷爷从广场边缘的阶梯处转了个弯往回走。
    俩人互相打了个招呼。
    李冰戴着一副银色窄边眼镜,清瘦的脸颊在灯下露出淡淡羞赧的红。
    他不自在地犹疑片刻,问她:“你怎么来这儿了?”
    章玥指指后面:“我去君莉家吃了个饭。”
    李冰:“许君莉吗?”
    章玥点点头。
    这句话显得很多余,因为他们班除了许君莉也没有别的“君莉”。
    李冰不太自在地扶了扶眼镜,另一只手握着轮椅推手,腕上挂了个塑料袋,袋子剐蹭椅背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忽然想起来,从袋里掏出一支冰棍递给章玥。
    章玥微怔,她和李冰虽然同窗几年但并不算熟。
    “我买了好几个……”他因这莫名其妙的说辞而尴尬,顿了顿又说,“天热,不吃就化了……”
    说完好像更尴尬了。
    章玥看他那样子挺不忍的,仿佛他手里拿着的是块烙铁,不及时解救他就会被活活烫死,她于是伸手接过并说了声谢谢。
    李冰松了口气。
    章玥准备离开,他又叫住她:“我有个事儿一直想问你。”
    她又站住:“什么事儿?”
    “……你爸腿疼吗?”不等她反应他立即又道,“我爷爷清醒的时候老神经疼,吃了一阵乐瑞卡好多了。”说着降低音量,“我听说……像你爸那种情况也能吃……”
    章涌森自从康复后那条腿的感知力很弱,有时甚至不觉得剩下的肌肉组织还存在着,更别说疼了。
    章玥:“不怎么疼。”又说,“要是不舒服医生会根据他的情况开药,每次都不太一样。”
    李冰:“也是,每个人不一样,得听医生的……我只是觉得这药管用,想着你爸可能有需要……”
    这回烙铁干脆像长在他嘴里,章玥只好又说了声谢谢。
    俩人沉默的片刻广场上又走来几个人。
    “哐”一声响,是薛恒用足球踢中那个可脚踩的黄/色荡板的健身器,不等足球落地,那荡板立即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
    “这儿不够大啊,还不如刚才那地儿呢。”薛恒忽然看见章玥和李冰,脸上露出个看热闹的笑,“你俩在这儿偷偷摸摸的干嘛,搞对象啊?”
    章玥想走已经来不及了,简昆从薛恒身后的阶梯走上来。
    他手里捏着一罐可乐,看见章玥时他的眉毛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第6章 长了利牙的兔子
    章玥冲李冰道:“我先走了。”
    还没走掉,简昆仰脖子喝光可乐,捏扁了易拉罐抬脚轻轻一踢,罐子飞向章玥并在她躲闪的肩膀上弹了一下才落到地上。
    易拉罐下落的速度和重量并不让人感到疼痛,但明显让人愤怒。章玥抬腿,愤怒地踢回去,瘪掉的易拉罐弹中简昆的膝盖,隔着运动裤都发出“嘣”地一记闷响。这回速度和重量明显到位,但他也只是疼了一下,整个人纹丝不动,反而饶有兴致看着章玥。
    李冰朝着简昆:“你别太过分!”
    “什么?”简昆低头,作势没听清,但表情却很故意。
    李冰抓轮椅的手不由自主紧了紧。
    薛恒跑去荡板那儿捡球,转头乐着道:“昆儿你别吓着人好学生。”
    “你们好学生嗓门都这么低……”简昆边说边看向章玥,“还是和哑巴待久了你也快成哑巴了?”
    “小偷。”李冰这回嗓门不小,但声音有些颤抖,涨红的脖子彰显他鼓足的勇气。
    简昆脸色黑下来:“你说什么?”
    他边说边往前走了一步,李冰后退,抓紧轮椅像抓了个盾牌。简昆看了一眼轮椅上神志不清的李老爷子,有意绕开。李冰仍就着轮椅转来转去,完全忘了捏住推手上的刹车,一退再一进,椅轮磕到台阶边沿,接着重心不稳地栽了下去。
    几人都傻了。
    简昆愣了几秒后冲下阶梯去扶人,老爷子虽然年事已高,但个头不小,浑身无力地侧躺着,背上还扣着个轮椅。
    简昆一次没扶起来,抬头骂李冰:“傻逼,愣着干嘛?”
    李冰傻得完全不能动弹,倒是章玥和薛恒跑了下去。
    轮椅带人栽倒,纵使那阶梯没几层,发出的动静也是不小的,就有临着广场的住户从窗户探出头:“小崽子滚远点儿玩儿去,别跟这儿闹腾!”
    又有另一人探头:“哎呀!怎么有人摔了,那不是李家老爷子吗!”
    周围的人于是迅速聚拢。
    众人合力把老人扶回轮椅上坐着,有人问李冰:“怎么回事儿啊孩子,怎么摔倒了?”
    李冰看了看老爷子擦破皮的胳膊和他呼吸时鼓囊囊的胸脯,转脸冲着简昆:“我只是让你不要欺负同学,你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
    章玥顿了一下,抬头看着李冰。
    薛恒骂“卧槽”:“□□都没这么癞的。”
    简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说着就要上手,但被人阻拦,还把李冰像保护易碎品一样护起来。
    一人道:“你想干嘛,把老爷子摔了你还想打人?”
    另一人道:“你这是犯罪!抓起来送派出所!”
    “走走走,送派出所!”
    “……”
    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起来。
    简昆指着李冰:“你他妈说清楚!”
    边指边又要冲过去,又被人阻拦。
    薛恒扯开嗓子:“不是简昆干的,我作证!”
    吵嚷的人声突然安静了几秒,章玥在这几秒之间抿了抿唇,最终也没说什么。
    又有人突然道:“不是他是谁,李冰都说了是因为阻止他欺负同学他才把老爷子推倒的。”
    “就是,谁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种。”
    “你俩小崽子是一伙儿的。”
    “……”
    就这么又嚷起来。
    李冰的父母赶到时极其慌张,他爸揪住简昆的领子不放,他妈扶着老爷子已有哭天抢地之势。
    后来还是许茂出面调停,大家伙儿才最终没有把简昆扭送去派出所。
    章玥揣着心事回到家时章涌森刚吃完药:“你许叔做什么好吃的了,吃了这么久?”
    “早吃完了。”她把在八一广场碰到的事儿给章涌森说了一遍。
    章涌森听完后想了想:“李冰这孩子我倒是没想到。”
    章玥也没想到,她想起那盏破旧路灯下李冰说谎时的表情和眼睛,就像若干个他曾站在学校主席台发表获奖感言时一样的从容和平静。
    章涌森又说:“简昆还是不错的。”
    章玥沉默几秒才开口:“大家都讨厌他,就你偏向他。”
    “我怎么偏向他了,不是你说的人不是他推的吗,他们不信薛恒也不信你?”章涌森听完她的话后笑问到。
    章玥愣了一下,她讲这件事时云淡风轻地隐藏了自己有无作证的环节,但章涌森自动理解为她和薛恒一样已经出面解释过。
    “就一孩子,孩子有懂事的就有不懂事的,谈不上讨厌不讨厌。”章涌森道,“而且,简昆这孩子也没那么不懂事。”
    章玥没明白。
    章涌森继续道:“他爸在咱店里赊的账都让他还了,一个月一次,这样的人能坏到哪儿去。”
    章玥沉默好一会儿:“一码归一码,欺负别人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章涌森看了看她:“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我们家小玥是只长了利牙的兔子,看上去弱了点儿而已,实际上没那么好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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