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谢知秋不由深深看了眼桃枝。
    她见识过春月尸身上的?鞭子,桃枝同样是乐女?,平时?定然没少挨这些毒打。
    那天晚上,究竟需要多少勇气,她才能不顾自己之?后会受到的?惩罚,在乐坊里拼命去找一个有可能救下?春月的?人?
    谢知秋还想再问些细节,但看情况,只要有鸨母在,她们说出来的?话?多半就是串过供的?有水分。
    正当谢知秋思考之?时?,她注意到这群小乐女?怀里抱着?的?乐器。
    谢知秋一想,问:“你让她们过来,还特意带着?乐器?”
    “!”
    鸨母原本当然是想让坊里的?姑娘给来查案的?大人演奏一曲,如果对方看上哪个,也可以带走。
    正所谓礼多人不怪,鸨母也知道这桩事对大理寺的?官员来说不好办,就怕他们不敢对齐慕先怎么样,就拿乐坊出气,态度亲昵一点后面都好说。
    不过,鸨母一看谢知秋这张冷脸,本已经准备好的?说辞,都不敢说出口?了。
    这会儿,她见谢知秋主动问起,原本已经熄灭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她眼珠微动,红唇一勾,露出一个比牡丹还热烈的?笑来,忙说:“回大人的?话?,这就是她们案发?当天演奏的?乐器,我让她们带来,就是想让她们给大人演奏一曲,看看对查案有没有帮助。若是有帮助的?话?,寺正大人还可以带几个回衙门审问。大人您说呢?”
    “……”
    谢知秋当然知道她原本打的?什么算盘。
    这种专门针对男性官员的?行.贿对她来说浑身别扭,简直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是难以形容的?不时?,尤其看那群小姑娘如此年少,更觉作呕。
    但是,她知道,一旦她表露出有一点松动的?意思,鸨母的?提案,会对她有利。
    谢知秋面不改色,她本想顺着?鸨母的?话?说,就势把人提回衙门审问,但是她目光在那些女?孩指尖扫了一下?,发?现不少人手上都有伤,想了想,又改口?道:“奏乐就算了,太高雅的?东西我不太欣赏得来,一首曲子而已,对查案也没帮助。
    “不过你说模仿案发?当晚的?情景,我倒想到了。
    “这样吧,你们都来模仿一下?当晚横冲直撞的?桃枝,我等下?会让差役装作宾客或者?乐坊护院去抓你们,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正好我也比较喜欢捉迷藏。”
    “捉、捉迷藏?”
    老?鸨傻眼。
    她是听说过这个大理寺正老?爷,在高调地中状元、迎娶谢家女?之?前是个脑子有点奇怪的?纨绔,不爱读书就爱摆弄古怪的?玩意,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料到这个人口?味这么奇葩。
    不过乐坊的?老?鸨,什么没见过?
    她很?快就恢复过来,招呼乐女?们道:“来来来,姑娘们开工了,这位大人的?吩咐你们都听到了,那就开始吧,都小心着?点,要让大人看清楚啊!”
    乐女?们显然也从没训练过这种要求,都有点懵。
    但她们畏惧老?鸨,不敢反抗,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很?快,她们就对着?空荡荡的?乐坊,一边喊“春月出事了,快去找她”,一边到处乱跑。
    她们起先还十?分僵硬,但见大家都这样,逐渐有点放开手脚,跑得快起来,声音也大了。
    谢知秋仍是往常的?脸色,就对老?鸨颔了下?首,慢悠悠地起身,一副要去抓人的?样子。
    *
    却说这个时?候,桃枝本人是最懵的?。
    她当时?是一时?情急,压根没注意自己是怎么跑的?,这会儿要模仿,也没有头绪。
    不过,她隐约能觉察到,这会儿关键也不是真像当晚,而是寺正大人满不满意。
    而且,她们如果真被?寺正大人抓到,恐怕发?生?的?也绝不是好事。
    但她一个人跑不行,春雪年纪最小,身体还很?弱,得先将她安置好。
    刚才情况突然,两个人没能一起跑,但桃枝有特别注意春雪的?位置,她们应该也没差太远,只要仔细留意,想必很?快能会合。
    桃枝铆足了劲,左顾右盼,拼命找春雪。
    谁知刚拐过一道弯,还没找到春雪,忽然,伸出一双大手,一下?子捂住她的?嘴!
    桃枝当即就意识到,逮到她的?是个高大的?成年男性,而且做抓人这种事情很?熟练。她甚至还不及发?声呼救,就被?抓进一个房间里。
    屋子是一间普通厢房,谢知秋已经在屋内了,正安静地喝着?茶。
    在桃枝之?前,她已经抓来一个人,就是那个个子矮、与春月有七八分像的?姑娘,都是让张聪去抓的?。
    张聪不同于普通衙役,是她个人的?护卫,平时?出行大多数时?候都带在身边。
    齐慕先拿消息的?速度太快,无论?是乐坊还是大理寺内,大概都有眼线。
    乐坊鸨母明明已经想好托词,但谢知秋仍想再问一问桃枝,谢知秋担心齐慕先会认为?她不配合,还是谨慎一点为?好。其实齐慕先一定会知道她在乐坊乱搞了一通,但她不希望齐慕先知道她具体审问了谁、为?什么要审,场面乱一点,有利于模糊重点。
    谢知秋看向被?抓来的?两名乐女?。
    那名叫桃枝的?姑娘,一见另外一个女?孩也在屋内,几乎条件反射地往前走了一步,试图让比她年纪小的?女?孩更不显眼一些。
    明明她自己,也颤得很?厉害。
    谢知秋放下?茶盏,问:“她是春月的?妹妹?你和春月姐妹关系很?好吗?”
    桃枝先摇了摇头,一对上谢知秋的?眼神,又改为?点了点,但接着?,她又不自觉地往后缩,状态混乱。
    谢知秋见她如此,知道硬问恐怕问不出来。
    她们估计已经被?老?鸨下?过不准乱说话?的?封口?令,如果没有一定的?信任,难以让桃枝在恐惧下?开口?。
    谢知秋想了想,换了个相对浅层面的?问题,道:“乐坊的?鸨母刚才说,那天晚上,你还摔碎了身上的?一块玉佩?”
    桃枝一愣,但这个问题是鸨母已经说过的?,应该没什么不好答。
    她便点了点头。
    谢知秋寒暄似的?问:“身上的?饰品弄坏了,还要你们赔偿?”
    桃枝略显犹豫,然后又点了点头。
    她小声地解释道:“我们身上的?衣服首饰,都是乐坊的?东西,是借给我们用的?,不是自己的?,坏了肯定要赔偿。
    “青凤姐说,以前有姑娘被?赎身以后,因为?什么都不能带走,只能赤条条地走出去。还是给她赎身的?那人临时?找了块布裹上,才没有一路光着?。”
    “青凤姐?”
    “是坊里的?一位花魁姐姐,有二十?一岁,在坊里是年纪最大的?。她平时?会偷偷照顾我们这些年纪小的?乐女?,分给我们药和食物,教我们怎么样少挨一点打,还会跟我说以前坊里的?事。”
    桃枝说着?又反应过来,忙道:“这个大人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坊里的?管事不许我们私底下?互相聊天的?。要是让妈妈知道青凤姐私底下?经常绕开管事来跟我们说话?,青凤姐肯定会有麻烦。”
    谢知秋略显错愕:“你们连互相说话?都不许?”
    桃枝颔首。
    “……这未免太严苛了。”
    谢知秋道。
    桃枝盯着?谢知秋的?脸,见她好像是当真觉得这规定匪夷所思的?样子,踌躇片刻,才解释道:“因为?乐女?人数多……听青凤姐说,以前这附近其他乐坊发?生?过乐女?联合起来,偷偷把老?鸨绑了,然后集体逃走的?事。
    “从那以后,这里所有乐坊都禁止乐女?之?间私下?来往了,怕我们之?间关系太好,力?量又变强,再发?生?同样的?情况。”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谢知秋默然。
    这群豆蔻年华的女孩, 被金钗绸衣装扮成?华贵的模样,在鞭子和银针的驱使下像大家闺秀一般学习琴棋书画之术,然后在命运被拿捏的高压环境下被迫对他人绽放出如花笑颜。
    然而绚烂如花火的光鲜外表之下, 是没有半点自主权利的最为腐朽的命运。
    一切不过是为了满足他人对女子的幻想, 不过是为了让满室宾客可以?凭借自己的喜好尽情赏玩她们?的青春美丽,直至凋零。
    谢知秋问她:“那你摔碎的那块玉佩, 之后要怎么赔偿?”
    提到?这件事, 桃枝神色当即黯淡起来, 乌黑的眼?底没有半点光泽,隐约带着绝望的死气。
    她说:“我、我本来就是被卖掉,身上没有一点钱。妈妈说, 她会让我早一年梳头, 以?后要接比其他姐妹多一倍的客人偿还,还会让我做她舍不得让其他姐妹做的来钱多的活。只要努力,早晚能还掉的。”
    照这个努力法, 桃枝估计活不了几?年就得去阎王那里报道了。
    谢知秋稍作?考虑,说:“这种类似的玉,我手里多的是, 随便拿一块来,想必就能帮你解决此事。”
    “大、大人?”
    桃枝猛然抬起头,吃惊地看着谢知秋。
    谢知秋神色仍是淡淡。
    她自然知道, 在乐坊,像桃枝这样的事何其之多, 就算帮了一个桃枝, 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君子有怜悯之心,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这个桃枝到?了她眼?前,难免就会有帮她一把的想法。
    事后,她可以?再想办法将包括桃枝在内的这一批小乐女赎出来,不过现在就赎还是太醒目了一些,须得再等等。
    谢知秋道:“不过,你得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能不能利于案情,我自有判断。”
    桃枝的眼?底有光一点点亮了起来。
    她当即跪下,对谢知秋磕了个头,然后就开了话匣子,一股脑儿地将事情都倒了出来——
    据桃枝所说,她与春月是同一天?被鸨母分别从两个人牙子那里买来的,那时坊里凑巧没有那么多屋子给小女孩住,所以?她与春月被关在同一间漏风的旧屋里,关系逐渐好了起来。
    “她的确是春月的妹妹,起了花名叫春雪,妈妈本来打算等她们?都大了以?后,让她们?以?亲姐妹为招牌出台子。”
    “春月和春雪并不是在国内出生的,她们?其实?是北地十二州的人。”
    “春月跟我说,自从三十多年前,北地十二州被辛国占领以?后,辛国就对十二州征收重税,当地官吏皆换作?辛人,用严酷的手法管理本来生活在当地汉民。”
    “辛国以?辛国人为上等人,以?汉民为下等奴,只有极少数汉人会被认同有一定贡献,从汉民升格为‘辛人’。”
    “春月她们?姐妹出生的时候,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十几?年,汉人走在路上,看到?辛人要让路,辛人殴打汉奴致残致死,都不会被追究,因此随时就可能会被人踢一脚打一顿,或者被抢走财产,甚至还曾有一个辛国贵族抓当地普通汉人百姓去狩猎场,将他们?当作?活靶猎物狩猎。”
    “春月和她妹妹生在那样的地方,即使家中不算贫穷,但从小到?大仍不得不卑躬屈膝、看人脸色。她们?父母还在的时候,春月就常听父母叨念,当初萧将军快打到?十二州的时候,本以?为就要脱离苦海了,甚至连当地的辛国官员都开始收拾包袱逃难,可是最后竟是一场空欢喜。”
    “在那之后,方国就几?乎没有再与辛国直接冲突,即使辛国挑衅,也多是用赔钱解决问题。”
    “此后,当地汉民的生活愈发艰难。”
    “春月与她妹妹本来生活在还算正常家庭,但之后,她们?的父母竟被辛人打死,两个年纪不大的汉族孤女,处境一下子困难起来。”
    “慢慢地,春月意识到?作?为汉人,在这样的歧视下生活实?在艰难。于是她想来想去,觉得要保住自己和妹妹,必须想办法回到?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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