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一些同吴家关系近的就打听到吴掌柜老妻那儿了,老妻也没藏着掖着,点了点头,说不在那里干了,如今换了个行当,给人跑腿送货。
    众人一听诶呦,这可辛苦,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做苦力活。有人就辩驳,村里下地的庄稼汉,就是年岁六十好几,该下田干活的不照旧吗。
    不然靠什么吃饭?
    话是这么说,可村里人觉得,吴掌柜会算账识字,以前是坐堂掌柜管人的,巴拉巴拉算盘就赚钱,如今跑起货来,两两对比,那确实是‘惨’,挣得是辛苦钱了。
    跑货能跟掌柜的比?自是不能比,没体面的。
    后来村里人就见,吴掌柜是开春出门,到了天凉些回来,那晒的,人瞧着都老了许多岁,脸上褶子都深了,跟那寻常的庄稼汉有什么区别?
    村里人一看,真是跑货,挣得辛苦钱。后来都唏嘘几句,说可怜了,老吴这把年纪还跑货,又不是后生年轻郎,要不是家里有个病孙子,也不至于这般辛苦。
    老吴是会算盘记账,可他儿子是棒槌一个,下田干活倒是好手,要是算账,以前村里人见过,老吴是打都打不开窍,他儿子哭着往道上跑,说算不会、学不会。
    村里人可乐呵了,把这当玩笑话讲,如今还有同龄人打趣说吴掌柜儿子小时候学不会哭着跑这事。
    那一年,村里对吴掌柜一家多是同情唏嘘,根据吴掌柜老妻说:“村里人对她们都是和睦许多,少了吵嘴。”
    也是那一年,吴掌柜拎着年货回来的,村里人看也不觉得如何,虽然是羡慕,不过一想吴掌柜跟以前对比,那还是吃苦受累换来的。
    再后来第二年,夏日暑气,竟有人给老吴家送果子,什么寒瓜、草莓的,那寒瓜草莓镇上有卖,也算是不便宜的,不过几颗果子,也没什么稀奇的——后来村里人这般说。
    就说今年——哦,那都是去年了,老吴是春日出门,竟到了冬日年关跟前才回来,这般的辛苦,拿一些鸡鸭算什么。
    如今出门,听说去新东家拜年,村里人好奇。
    “还是那齐家吗?就到桃花乡的齐家?”
    “真是可怜啊,被继母赶到了乡下住的嫡子,做的买卖营生也是辛辛苦苦跑来的。”
    吴掌柜听这般说,只是拱拱手,笑说:“各有各的好,就同我一样,辛苦是辛苦些,但好歹有份工能糊口。”
    “各位新年好,我们先走了。”
    “好好,新年好。”
    等吴家一家子上了马车,裹着风雪走远了,风雪中还有村里人唏嘘感叹说:“辛苦干了一年,这般大的雪,拖家带口的还要给新东家拜年,这日子难啊。”
    有人发笑,“我瞅着人家老吴不难,没准家底厚实着,也不用下地刨食——”
    是话还没说完,起初那人就接口:“他家就那几亩田,儿子刨食,孙子病恹恹的常年药不离手,就靠他一个人挣钱,如今在外走商,我听说走商危险,路途远,要是碰见豺狼虎豹一口把你吃了,那他家岂不是天就塌了。”
    这倒是。
    如此一看,还是老老实实刨地的好,起码能糊口吃饱。只是一张嘴,一口的雪花,不由打了个哆嗦,“今年太冷了,这雪下下下个没完没了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要是不停了——”
    “你这乌鸦嘴,快别说了,呸呸呸,大过年的说什么晦气话。”
    闲聊磕牙的都避开这个不说了,只是心想,刨地也累,光累其实还好,就是看老天爷吃饭,老天爷不痛快了,他们就遭了殃,去年地里收成才一百六七,今年要是连着下,天冷,冻坏了苗子,来年不知道还有没有去年的一百六七……
    老天爷给条活路吧。
    吴掌柜家就一儿一女,女儿嫁到镇上去了,丈夫是个石匠,日子过得还好,算是富足,不用他多操心。可能做父母的就是还债,女儿不用他操心了,儿子打小愚笨,学不会算盘记账,种田就种田吧,可有了孙子,吴掌柜还没高兴多久,发现孙子病了。
    怎么看,怎么吃药都不见好。
    村里屋子吴家没起太气派太好,是中不溜,银钱都攒着给孩子看病吃药——这药材,长年累月下来,也是个贵价的东西。
    后来不做药铺掌柜了,吴掌柜起初走货是累,但身体累,脑子就没工夫想太多了,赚的比以前还多,郎君为人又宽厚,不像杜氏那般斤斤计较,还信不过他。
    在郎君手下做买卖,那是多做几个月,多赚几个月的钱,挺好的。钱多了,吴掌柜也不买田不盖屋,就还是老样子,听妻子说,村里人对他们和气、照顾许多,吴掌柜每每回来,都是低调了行事。
    他在外做工,常年不在家中,即便儿子正直壮年,但在村里过日子,还是要和邻居和和气气,你弱一些,不那么强了,人家也会伸把手的。
    但也不能太弱,太弱就光挨欺负了。
    孙儿梨头坐在爷奶的车上,知道这次去主家是拜年的,爷奶都让他乖乖的,他便乖乖的,不惹人讨厌。
    阿娘也叮嘱交代他,一会见了主家要磕头拜年的。
    磕头拜年他会。
    梨头今年七八岁,身子板弱的看上去像是四五岁那般,头发也稀疏,小脸蛋白的,是病气的白,身上没什么肉,越发显得眼睛大了。
    旁人瞧他,也觉得这孩子可怜,村里有人就说:就是那拐子见了,都不会拐的。
    “阿奶,什么时候到啊?”梨头坐了好久的车,在车上问。
    冬日下雪,积雪厚,迎着风,很是难行。也幸好吴掌柜当时让儿子去租两辆车,要是一辆车,一家人坐着,肯定是更慢,马儿辛苦也会耍脾气的。
    “快了快了。”吴阿奶如此说,又问:“是不是饿了?吃馍馍。”
    这馍馍冻得硬邦邦的,从家里出来时带的炭火手炉,这会也只剩一丝丝热气了,暖着馍馍也没用,水也是冰的。
    “阿奶,梨头不饿,刚吃过了。”梨头乖乖说。
    一个多时辰前,是借着小手炉的炭火热了热馍馍,大人们吃干巴的,孩子吃热乎气的。
    吴掌柜是摸摸孙儿发丝,说:“再走一个时辰能到。”
    人在车里坐的发冷,幸好带了被子来,裹着孩子。好在走了一会,雪停了,虽是冷嚯嚯,地面积雪厚,可没那么大风雪,倒是好走一些。
    到了麻黑,雪地的雪泛着亮光,终于到了桃花乡齐
    吴掌柜说到了。别说孙儿高兴,只见老妻也松了口气,悄悄地捶着腿,吴掌柜便问:“是不是腿怎么了?”
    “坐久了,发麻了,没什么事的,快下去吧。”
    吴掌柜抱着孙儿下了车,去扶老妻,后头那辆车儿子儿媳连着孙女都下来了。两位车夫看着高门院墙,是忐忑,问:“如今天黑又大雪的,我们可不敢走夜路不敢回了,这般气派的大院子,我们真能留一宿吗?”
    三个镇子跑车的都被齐家果园包圆了,后来拉散活的缺人手,又兴起一些跑散活的车,到了冬日过年,齐家租的车队车夫们赚足了银钱都要过个好年,散活的到还在跑,过年挣的钱多。
    因此两位车夫听过桃花乡齐家——这在租车行当都传开了,都知道给齐家拉货送果子赚的多,但也辛苦,操着心,但还真是第一次来,见这般的门头,是吓得够呛。
    吴掌柜没敢给保证,只说:“就是不成,我给两位在乡里租一房子过一夜倒是没问题。”
    “这般也成。”、“好好。”
    两人想,那地主老爷家的院子哪里是他们这些生人,跑腿的干活的能住的。有地方住就成了,不嫌弃的。
    “我去敲门。”吴掌柜捋了捋衣裳,带家里人先推开第一道门,儿子惊讶,“这大门怎么没关?”
    吴掌柜知道内情,就说:“当初村里有人得病,急需救命,儿子背着他老母亲来敲门,齐家宅院大,第一道门关着,后头听不见,敲了许久,后来郎君就说了,冬日里第一道大门虚掩着就成了。”
    原来如此。
    众人一听,觉得齐家这位郎君心善。
    第一道门进了后,风雪少了,一下子暖了不少,吴家人不敢张望,两车夫是在门外等候,透着大门看进去,只觉得气派,这才是第一道门呢。
    第二道木门紧闭。上前敲门时,吴掌柜其实也紧张了些,郎君知道他来拜年的,可忘了说时间了,初二又是这个时候都晚了——
    “谁啊?”
    这声吴掌柜熟,护院姓何的小兄弟,便高声报了名讳。何护院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吴掌柜的大名,倒是第一次听,先迎人进来。
    “吴掌柜您先等等,我去通传一声。”
    “该的。”吴掌柜拱手。
    “您客气了。”
    何护院请吴掌柜一家到门内走廊等,他疾步匆匆去了正院,吴家人,就是俩孩子,来的时候家里大人都叮嘱过,到了齐家不许张望、打量,少说话少问问题。
    如今梨头和他妹妹都乖乖的,只是孩子小,尤其是梨头的妹妹,站了一会,冻得脚又冷又麻的,想让父亲抱她,可不敢说话,只是乖乖等着。
    没一会何护院来了,连着还有曹罗。
    “吴掌柜新年好,这位是婶子?婶子好。”曹罗拱手给拜年,点头问好。
    要是前几年,曹罗闷不吭声不爱说话,就是没什么坏心,也学不会说跟人道新年好打招呼叫人,这几年做买卖走货,人倒是外向一些——也是因为吴掌柜是‘自己人’。
    都是给郎君三少爷做买卖跑货的。
    简单寒暄两句,曹罗让何护院带人进,“门外马车我知道,我去安顿,就停在我家那边院子,今年天冷,睡我家侧屋炕上,后头大通铺就不扯开了。”
    何护院是睡在前头看门的。后院本来是牛师傅和江护院,屋子后头一排倒坐屋院子,还有马厩——马厩修的也大了。
    齐家人多的时候,后头院子住的全是车夫。
    如今空了下来。曹罗接了活,意思住他家院子,就不开后头那院子了。
    “谢谢了。”吴掌柜拱手。
    曹罗说:“客气了,我先去了。”
    二道门何护院先拴了,一会曹罗走侧门,不从这儿过,在前头给吴掌柜家里人引路,一边说:“也是凑巧,赵婶得了一些鱼,让曹罗送过来。”
    “这个时候还去镇上买的鱼吗?”吴掌柜接话。
    何护院说:“不是,是村里人去河里钓鱼,这雪下的大,河面结冰,砸开个窟窿,鱼就往上头涌,听说一抓就是一网兜,很好抓的,就是河远了些,人家抓了,送到赵婶那儿,本来是想给郎君送过来的,但赵婶可不敢收,拿钱买的,多给了些钱。”
    “郎君听了后,让赵婶冬日时不收鱼了,去说一说,怕人为了挣些银钱,到时候都去捞,尤其是那十四五六的小子,别的什么没有,一身的胆子,为了赚钱,跑出去敲冰面,一个没闹好,到时候人就交代进去,会冻死人的,可不能为了吃个鱼,害了人。”
    “这一层我都没想到,后来郎君一说,我想要是我自己年轻那会,准去敲冰卖鱼换钱的。”
    何护院和江护院不同,何护院善谈一些。
    “我估摸曹罗安顿好车夫,就替赵婶去送鱼那家传话去了,他脸长得凶,这事他去说,肯定能吓住人……”
    说话间,到了门口了。何护院就不进去了,笑呵呵说:“你们去吧,郎君和三少爷都在厅里呢。”
    吴掌柜拱手道谢,何护院还了回去。
    吴家人自从到了齐家,旁的是没敢打量没敢看,这一路进来,听人说话、办事,觉得齐家郎君为人心善宽厚,齐家的规矩也多,一道门二道门的,还有护院传话、相送,跟村里人家不同。
    村里人家再富裕,田地再多一些,也没说请护院、管事的。
    吴家人此时是局促紧张许多,连着俩孩子也乖乖的跟在爹娘身旁,吴掌柜一路带路,走着连廊到了大厅门口,还没说话,里头帘子打了起来。
    梅香笑请吴掌柜进,又说:“新年好啊。”
    “新年好。”
    吴掌柜带家里人进了厅,扑面一股热气,梨头和杏仁脸上的风寒一下子暖和起来,哥妹俩觉得屋子里香香的,热乎乎的,低着头看自己脚面,不敢乱看。
    脚都慢慢热了。
    “三少爷郎君新年好。”吴掌柜作揖鞠躬,老妻在旁也如此学着,还让孙儿孙女磕头拜年。
    岑越是抢先一步,说:“不磕头了,这个是梨头?这个是杏仁?”
    “是是,梨头是哥哥,过完年九岁了。”
    岑越一看,心里惊,竟然九岁了?肯定是这时下报数大,梨头应该是年底的生人,估摸实岁就八岁,但即便如此,瞧着也小,骨瘦伶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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