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生命的循环,一代又一代地在非洲大草原上上演着。
    在树林和草地相交的地方,她放下幼崽,呼唤狮群。
    拉长了的吼叫声带着无限焦虑和无限迫切,如刀子般穿透空气,向远方滚滚蔓延,传到应该传到的耳朵里。
    起先回应的是象群。
    它们知道敌人正在呼叫援助,它们知道和象群一样,狮群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的家庭成员。为着这宣战般的告示,它们抬起鼻子,回以同样嘹亮的叫声。
    然后回应的是被狮子惊扰的族群。
    鸟儿在空中唱着歌,狒狒在枝桠上尖叫,斑马在草地上嘶鸣,这些韵律一起构筑起大自然中最奇妙的警报系统,提醒着一切拥有共同命运的动物;狮子来了,狮子就在这里,快快行动起来,躲避这最恐怖的捕食者。
    最后回应的是狮子。
    它们知道它们的女王正在要求它们参与战斗、要求它们为家族贡献一切力量。从数公里开外,骤然响起了西岸狮子的呼应声:黑耳朵低沉,托托短促,苏丽高亢。
    当三头大狮子奔跑起来后,从更遥远的地方,响起了马赫蒂穿云裂石般的咆哮。那是一种庄严的警告,一种不可被忽视的宣言。
    在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的狮吼声中,象群迟疑了。
    它们不畏惧狮子——没有单个狮子能在大象脚下撑过几个回合,即使狮王也一样。但……它们也不想把小象暴露在一整个狮群数头成年狮子的视线下。
    诚然在增援赶到前它们或许可以追上狮子幼崽,但这得冒着小象脱队的风险。在两个群体的冲突中,年纪最小、最无法自保的成员可能会最先付出血的代价。
    为了杀死敌人的孩子,折损自己的孩子,值得吗?
    母象首领有了答案。
    它发出最后一声鸣叫,晃了晃脑袋,然后用象鼻把小象赶到了背后。当它转过身时,就意味着所有行动必须被终止。它用扇动的耳朵和挥动的象鼻敦促着家庭成员,告诫它们,每一个个体都必须尊重并遵从女族长的决定。
    默默地,这个决定被执行了。
    即使年轻的公象仍然愤愤不平、攻击欲旺盛,但它森白的象牙最终还是没有落到狮子头上。
    象群的足迹从草原一路蔓延到树林边上,然后又折回了草原,回到了它们本该沿着的道路上。而整片北区草原也因此重新归于平静。
    母亲和尼奥塔在半分钟后加入了安澜,母亲在也不肯挪动了,蹲下身来把幼崽搂在怀中,挨个舔舐它们的脑袋。每一头带崽母狮都在承受着这种心情,它们享受着幸福与快乐,也要背负起伤痛、忧虑和悲伤。
    有时候,把幼崽从一点点大带到三四岁,眼看着就能成为一头大狮子了,一场疾病、一次狩猎、一轮狮王争霸,就可能带走它们年轻的生命。安澜简直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该怎样承受这种打击。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因着人类的灵魂,安澜感受到情绪要比狮子更复杂,哪怕一些在狮子心中会很快忘却的事,在她这里都可能成为一个难过的坎。
    所以她就在这天暗下决心:永远也不要在荒野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子嗣,只是帮着姐妹们尽可能抚养它们的幼崽。
    尼奥塔和苏丽并不知道它们的姐妹在想什么,当狮群汇合到一起之后,它们立刻黏在一起,趴倒在地,怎么也不肯走了。苏丽是跑的,尼奥塔是怕的,两只跟小狗似的凑在一起喘气。
    安澜蹭了蹭它们的脑袋,然后走上前去同落在最后面的黑耳朵和托托贴贴。
    两头雄狮心急火燎地跑来助阵,到这时才发现场上还有从未见过的新成员,这会儿眼睛都黏在六个小毛团上。
    托托顶着一张大脸,低下头去呼噜呼噜,仔仔细细地把弟弟妹妹闻了一遍;黑耳朵在旁边跃跃欲试,尾巴不安分地晃荡着,看得出是有点想上手把崽子当玩具玩,但又怕挨母狮的毒打,所以犹豫着。
    最惨的还是紧赶慢赶赶到的老父亲。
    因为母亲还没准备好让它看小狮子,马赫蒂一出现就挨了两拳,整个狮子都被吼得找不着北。它抖抖鬃毛,勉强伸着脖子绕了一大圈,就想看看幼崽,还没等接近,又被支棱起来的尼奥塔吼了一通。
    夫人也骂它,女儿也骂它。
    马赫蒂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狮群,在五六十米外找了个地方趴下。其实原本也差不多该到把小狮子介绍给它的时候了,只是经历了一天的大起大落,母狮们没有精力再去应付一头随时可能因确认身份异常而暴起的雄狮。
    安澜再一次为老父亲掬了把辛酸泪。
    这天晚上,小狮子们没有缠着母亲和姐姐们,而是跑到哥哥那里去作祟。作为整个狮群毛发最旺盛的狮子,黑耳朵接过了安澜手中的接力棒,在不巡逻的时候被崽子们包围。它怎么也想不到本来想玩玩具的自己竟然要被玩具玩,只能贡献出刚刚发育起来的毛领和尾巴球,提前开始感受带崽时光。
    母狮们都睡得很香,抛下了带崽的重担,不必再去应付六只已经又精神起来了的捣蛋鬼。
    安澜睡在狮群的最中间。
    母亲躺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传来的气味中还带着点奶香,是小时候搂抱着她时经常能闻到的香味;姐妹们依偎着她,沉甸甸的脑袋靠在她身上,呼吸轻轻擦着她的脊背;兄弟们在狮群的最外围,侧耳聆听着风中传来的异常,时不时起身进行小范围的巡逻;而几乎无所不能的父亲则在很近的地方趴卧,凝望着,守护着。
    她做了个美梦。
    第16章
    母亲在三天后正式允许马赫蒂靠近它的幼崽。
    地主雄狮像当年迎接安澜他们三个一样闻了闻小狮子的气味,挨个舔了舔,旋即安卧下来。它在北区逗留了半个星期,和幼崽玩耍着,和快成年的狮子交流感情,还抽空给北区边界重新做了标记,这才返回核心领地。
    后面有一两周安澜都没见到老父亲。
    马赫蒂很忙。
    狮子的领地边界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
    最明显的,猎物。
    无论是大迁徙还是旱季水源集聚,本质上都是猎物在转移活动区,对应的,狮子也必须跟着猎场转移活动区。尽管有领地的狮群不会跟着大迁徙追到天涯海角,但整体上活动区北移,可能造成边界紊乱,而且它们还要面对那些真的会追到天涯海角的流浪狮子。
    除了猎物之外,还有地主的实力。
    处于状态巅峰的雄狮联盟往往野心勃勃,会不惜一切代价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当它们状态下滑时,领地面积也会跟着萎缩。有没有吸纳新成员,有没有旧的成员死去或受重伤,有没有损失犬齿,有没有年老,甚至有没有因吃过败仗而心气下滑,都会影响地主联盟的总体实力,进而影响领地的稳固。
    水坝领地位于保护区的最北端,是迁徙动物的必经之地,也是所有捕食者盯上的一块肥肉。现在不过是迁徙季节的开端,很快,领地就要面对新的挑战——别忘了,水坝狮群和西岸小分队都有幼崽要照看。
    防守压力空前加大,巡逻范围飘忽不定,需要保护的目标比从前只多不少……地主雄狮马赫蒂已经被推向了一个两难境地。
    它必须做出选择:
    是继续当这岌岌可危的独狮王,还是和儿子或继子联盟,共同对抗来自外部的威胁。
    马赫蒂甚至不必做过多思考。
    第三周,它从南区走到北区,在靠近西岸小分队时持续地吼叫着。面对前来迎接的家人,它用鬃毛摩挲黑耳朵和托托的鬃毛,大头抵着大头,耳朵贴着耳朵,释放出了相当鲜明的分享权柄的信号。
    三年来从未分开过的父与子有着不可斩断的信任关系,在外部压力作用下,这种信任渐渐变成了坚不可摧的羁绊。
    这一次,老父亲不是独自离开的。
    当它折返时,黑耳朵和托托肩并肩走在它身后。
    如果一切顺利,三头雄狮将会组成一个实力强劲的联盟,一起保护狮群,一起食用猎物,一起巡逻领地。尽管在交配权上可能因实力存在些许不平等,但对两兄弟来说,能有父亲带领、有狮群入主,已经是个完美的归宿。
    从今天开始,它们也可以被称为年轻的地主雄狮了。
    安澜早知道弟弟们的宿命,因此也并不觉得失落,甚至还觉得安心。三头雄狮联合起来顶在南区,可以解决掉大部分北上的流浪雄狮,也可以给不断朝四面八方扩张的布莱克雄狮联盟以压力,从而减少了小分队可能会遇到的危险。
    在接下来的半年中,她的父亲和兄弟也做到了这一点。
    留给西岸小分队担心的只剩下水坝三秃。
    在流浪首领遭盗猎后,水坝四狮就剩下了两头,好在王子伤愈后被放归,这才勉强撑住场子。
    但兄弟三个的蜜月期并没有持续多久。
    狮子的性格是会改变的,有些在年轻时很飒爽的雄狮会因种种经历变得阴郁和富有攻击性起来,有些连亲子都杀的雄狮也会随着年纪增长反而变得忍耐起来。对王子来说,兄弟们的改变绝对是前者。
    白狮子被孤立了。
    不知道是瞧不起它曾经中过小分队的圈套,还是嫌弃它异于常狮的白色外表,两个兄弟渐渐不再愿意和它分享食物,到后来甚至开始不接受它的陪伴。
    如果说独狮王存活率不高,那么独行的流浪雄狮简直是在和死神手拉手。工作人员不得不开会讨论是否要对这种情况采取人工干涉,比如学习南非的一些地区,直接把白狮接回来圈养或散养。
    不怪东非,东非确实没经验。
    现存的白狮子都是克鲁格狮的亚种,也只有这个亚种才会出白狮子。除了被世界各地动物园圈养的、被一些人工划定区散养的,以及原产地——南非的克鲁格和蒂姆巴瓦蒂两个保护区之外,其他地方几乎没有这种狮子的踪迹。
    出现在东非大草原上的王子说是个奇迹也不为过。
    安澜先前推测过,变故肯定出在水坝狮群上几代的狮子们。
    从南非到东非,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流浪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大概率是被人类麻醉后运送到这里的。可能出于研究东非狮和南非狮的目的,可能是出于研究白狮的目的,也可能只是单纯地引进或放归了一些救助狮子,结果没想到它们身上带有特殊基因。
    种种因素成就了保护区里唯一一头白狮……也给安澜带来了偏头痛。
    接近四岁,王子的鬃毛已经发育得很漂亮,不少游客千里迢迢赶来和它偶遇,也有不少母狮被这种特殊的外观吸引。
    其中就包括她的好姐妹,水坝领地的小肥美。
    安澜至少六次看到苏丽和王子在小树林后面约会,好像完全忘记自己当年被对方的族群殴打过一样。无奈一方到了性成熟的年纪,一方还是个毛头小子,所以暂时还没搞出什么狮命来。
    随着和苏丽越走越近,孤僻的王子也从更靠近水坝流浪狮群到更靠近西岸小分队。
    但它的存在是在挑逗安澜的神经,也是在挑逗马赫蒂的神经。
    水坝母狮不会接纳一个像小分队那么庞大的群体,即使接纳了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小分队本质上是马赫蒂的女儿团,而不是母狮团。
    作为唯一的群居大猫,狮子自有一套规避系统来尽最大努力规避近亲繁殖。如果一头雄狮掌控领地的时间太长,女儿们都长成了,它要么会自己出去占领其他狮群,要么会和母狮一起将新成长起来的雌性分出去组成小队。这种小队会先游荡一段时间,然后在安顿下来后接纳新的雄狮,并诞育子嗣。
    西岸小分队现在就无限接近这种队伍。
    对安澜来说,雄狮不雄狮无所谓,姐妹喜欢,就由她们去,问题是接纳了之后会怎么样。
    如果她带队一直在水坝北区游荡,这头雄狮就会不可避免地被老父亲和兄弟们视为威胁。假设它被驱逐了,留下的幼崽很难说会遭遇什么命运;假设它返过来驱逐了地主雄狮……一来她不希望陌生人欺负家人的事情发生,二来看看王子这样,怕是黑耳朵一个都能打它两个。
    长得好看,不经打,不得行。
    安澜叹了口气。
    说来说去,要是有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就好了。水坝南北两区的狮子都越来越多了,南部狮群养活了九只幼崽,北部这里养活了六只,等它们再长起来,老的也生,小的也生,简直就是指数爆炸。
    一个领地的猎场是有限的,为了争夺猎场,双方已经发生过好几次擦枪走火,难道将来真要把水坝变成战场?总不可能去指望小狮子养不活吧?
    安澜拍拍尾巴。
    沉思着,沉思着,她的目光就又盯住了远在三十公里之外的西岸。
    那是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轮。
    没有新鲜血液注入,这块原本辉煌的土地终究会被周围的狮群吞并,从此失去姓名。如果是一头平凡的母狮,一辈子都不可能产生这种野望。但安澜不仅仅是一头狮子,她还是……她自己。
    既然注定有狮群要得到这片土地,为什么不能是她的狮群呢?
    第17章
    保护区里出了条大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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