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小象出生的时间比安澜预料的要晚一些。
    那是两个饲养员都认为她已经足够“安定”,既不像亚成年或者成年大象那样难以控制,也不像莱娅那么容易受惊应激,可以承担起“配合买主炫耀”的重任,到大街上去散散步的时候。
    说是“大街”,不如说是“猛兽t台”。
    短短一周时间,安澜已经遇到过三只狮子,两只老虎,两只猎豹,一只猞猁,一只黑豹,两只猎隼,一头亚洲象,以及大型犬若干。
    考虑到这些动物的分布区域,它们中的大多数本该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碰面,然而拜金钱的威力所赐,狮子和老虎可以戴着一个款式的纯金项圈,猎豹和黑豹可以趴卧在一辆豪车的前后座,亚洲象和非洲象可以在一个食槽里吃饭。
    饲养同类动物的富豪之间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较不完的劲,为了攀比宠物的状态,也为了拍到更多有爆点的视频,他们总是会定期相互拜访,甚至开些燃烧金钱的宠物派对。
    安澜就是这样认识了住在附近的大象们。
    最早是一头来自印度的亚洲象,对方一见面就友善地搭了她的鼻子,但在半小时鸡同鸭讲的吼叫和嗡鸣之后,它就对食槽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估计在琢磨这是从哪里来的奇形怪状的“亲戚”。
    在这头亚洲象之后,安澜碰见了居住在街道末尾的一头雄性亚洲象,然后是居住在靠海独栋别墅里的两头来自马戏团的亚成年非洲象,一直到当月月底,她才有机会碰到那头带崽的母象。
    也不知道是运气太差还是运气太好,在买主兴致勃勃牵着她去社区东侧拜访的那天,饲养母象的人家大门敞开,门口停了两辆车,足足六、七个兽医和助手模样的人正在不断往下搬运仪器,并且个个脸色严肃,阵仗不是一般的大。
    一看这场面,安澜就知道是要添丁了。
    她本想扭头离开,可搭在身上能和马笼头媲美的绳圈一下子就被绷得笔直,带来微微的刺痛,昭示着买主不肯轻易放弃这次社交的态度。
    说实话,安澜并不想看母象分娩:只要想到将要出生的小象,她脑海中立刻就会浮现莱娅出生的那一天,紧接着就会想起当时无比快乐,却没能幸福地活下去的莱斯特;除此之外,安全也是一个问题,但牵着她的人显然没有这个意识。
    迎着绳子的拉力,她被带进了豪宅之中,跟在后面的饲养员提心吊胆又不敢指手画脚,只好站在两侧保驾护航,看着老板自由发挥。
    两个富豪一看就是认识的,寒暄的话都没说几句,就有一只陌生的手拍了拍她的体侧,又拍了拍她的鼻子。有一个陌生的人在含笑说话。听到这句话后,买主似乎有些不高兴。第一反应就是掏出手机,向对方展示相册里的照片——
    那大概是马默雷纳在确定交易时发来的资料,照片上是正带着家族行走的卡拉,那对长得快要触及地面的象牙在阳光下泛着迷人的光。
    毫无疑问:买主是在炫耀她的血统。
    安澜像触电一样收回视线,正好对上了母象饲养者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不赞同的情绪,但他动了动嘴唇,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反对的话。
    一时间,空气里只有买主叽里呱啦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隔着铁网看向了痛苦中的同类。
    正在分娩的母象应该也长过一副漂亮的长牙,只可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中一颗牙齿从中部崩断,留下了残缺但粗壮的根部,另一颗牙齿也不完整,但切面异常平滑,应该是被锯断的。
    受了这种创伤,它本来应该对人类格外排斥才对,但安澜冷眼看着,无论是饲养员还是兽医都站得非常近,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距离感,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它要么受过长时间的抚养,要么受过非常妥帖的救助。
    这么说来,两个买主倒有些不同了。
    安澜在社区里也见过稍微怀着点善心的家伙,他们又想饲养珍稀动物,又不想从野外绑架,就砸钱给马戏团或者快要倒闭的救助中心,从那里接手一些脾气还算温和的个体。
    这样做价格实惠,途径相对“正当”,无论买主怀着炫耀财富的目的,做善事求福报的目的,还是单纯想改变动物命运的目的,都可以实现。再进一步的话,砸钱把原本的饲养员一起聘走,就连安全都得到了保障。
    对于这一部分人,安澜不会一杆子打死。
    野化放归也好,得到赞助继续留在保护中心也好,对大象而言都是更优的选项,但如果前任饲养者真的无以为继,被购走对它们对买主而言都是一个不那么糟糕的选项,至少一方可以活下去,另一方也不会动歪脑筋。
    如果所有想养大象、也有财力养大象的人都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和莱娅就不会流落到这一片大陆上,卡拉家族也不会遭受劫难。
    想到这里,安澜疲倦地扇了扇耳朵。
    发现她情绪不佳,饲养员们立刻警惕了起来,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祈祷铁网里头不要发生什么意外,让小象可以保持安定的状态,以免因为受惊开始四处冲撞。
    结果倒好——怕什么,来什么。
    野外如同瓜熟蒂落的事情,在圈养环境里发展成了一场小型劫难:母象在草坪上转了无数个圈都没法把小象推出来,又急又痛,开始埋着头高声吼叫,而兽医们起初还在讨论要不要用针剂辅助,最后干脆戴上手套,靠近了母象的尾部。
    安澜知道动物园里还有大象因为活动量不足导致排便困难,需要饲养员字面意义上地“出手处理”,所以看到这个掏幼崽的举动也没觉得太过离奇,就是有点感同身受的撕裂痛,然而母象从头到尾都表现得相当驯顺。
    经过兽医和饲养员的不懈努力,一团灰白色的东西终于从产道里滑了出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小象顶着湿漉漉的残余物眨了眨眼睛,终于得以窥见天光,露出了全部的身体。
    一瞬间,院子充满了欢呼声。
    可怜的新生儿先是被摔懵,又被叫懵,吓得在地上划起了船,但它很快发现自己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划腿的频率越来越低,最后干脆瘫在地上王外喷气,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动一下了。
    安澜伸长脖子,想看看饲养员和母象会怎么把它从地上薅起来,可买主似乎是已经拍够了小象诞生的戏码,竟然选在这个时候收起手机和主人家道别,以至于她只能从大象电台捕捉信息。
    好消息是:幼崽诞生之后,母象唱的歌对她来说更加简单易懂,基本都是曾经见到过的情景;
    问题在于:这头母象似乎也不是什么天赋型选手,她每天收听到的节目与其说是“大象育儿电台”,倒不如说是“小象求生电台”。
    分娩一天后,母象抱怨的内容是新生儿不会喝奶,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地方,找到了地方又弄了自己满脸,最后还是两脚兽来解决了问题。
    分娩一周后,母象抱怨的内容是新生儿太过笨拙,差点把自己浸死在草坪中央的小型泥塘里,难道不知道它伸出腿就是要来救命的吗?
    分娩一个月后,母象抱怨的内容是新生儿总是同它不太亲近,不知道为什么老往远离它的地方逃跑,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差点不小心踩到。
    安澜听着听着,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有这样一个老妈,而且还不像她一样,能够得到可靠外婆、姨妈和看护员的帮助,这头小公象真的能顺利长大吗?怎么看都非常危险的样子啊!
    她盼着能和新生儿见个面,但接下来一个月里买主都没有安排拜访,直到分娩日后六周,她才在一次集体出门时看到了这名同类的身影。
    汽车的目的地是海滨——附近也没什么其他地方能让狮子和猎豹敞开了跑——因为路线经过社区一角,买主便在中途停了停,和许久未见的“共同爱好者”寒暄。
    待在笼子里的安澜看不到前车里猎豹幼崽的动向,只能看到莱娅和母狮的动向,前者表现出了一贯的畏缩,拉着她的鼻子才能保持镇定;后者则表现得较为烦躁,不耐烦地刨着挡板。
    忽然,大猫抖了抖耳朵,目光锁定了一点。
    安澜曾经无数次看到过它这种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并且还有点想玩的样子,于是狐疑地跟着望去,然后惊讶地发现围网底下有半根树枝,每隔几秒钟,它都会上下摇晃一下,仿佛对面有个人正在试图撬开盖了一层遮挡的护网。
    在一头小象和一只母狮虎视眈眈的视线里,泥土不断地被掘动,遮挡物掀起的区域也越来越大,在那后方,先是探出来一根细小柔软的象鼻,紧接着是一双狡黠的眼睛——出生六周的小象左摇右晃,硬是把半个脑袋挤出了围网。
    仿佛是,不对,应该就是第一次看到街上的景象,它好奇又震惊地瞪大了双眼,然后微微偏转,对上了改造货车铁笼里的四只眼睛。
    对视半分钟后,小象若无其事地又把脑袋缩了回去,被撬开一个边角的围网失去支撑,遮挡布和铁丝网相互敲击,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在那一刻,安澜庆幸自己没有长眉毛。
    否则的话……它们现在应该已经飞到笼子顶上了。
    第415章
    这头小象指定有什么问题!
    安澜一直等到踩上沙滩还在想着刚才看到的离奇画面,虽说非洲象智力超群、“通人性”,而且非常善于模仿,但在成年母象和饲养者都会主动避开铁网的情况下,这么一丁点大的小家伙自己学会用树枝掘地,怎么看都是童话故事里的剧情。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非科学”的力量呢?
    掰着手指头算算,她离开斑鬣狗世界已经有两年多了,当时诺亚的身体状况就算不上很好,再加上一个人待着没有意思,怎么看都不像能继续生活很长时间的样子……这头小象不会就是她脸黑如炭、总是能精准抽到下下签的灵魂伴侣吧……
    想到这里,安澜鲜见地有点后悔——
    当时应该把暗号搬出来确定一下身份的。
    因为怕大声叫嚷会吓到第一次出门的莱娅,两个买主又正好聊完了天,前车要炸穿街道的轰鸣声已经响起来了,所以干脆什么都没做,错过了一次潜在的相认机会。
    要是新生儿明天就能加入大象频道该多好啊……可母象“不靠谱”成那样,活着就很不容易了,认字、学生存知识什么的估计都得往后靠,别说“发彩信”了,短期内连用吼叫声“发发短信”也没得指望,还是老老实实等会面吧。
    吊着根胡萝卜,却不能吃。
    海风有点苦,安澜觉得自己心里也有点苦。
    好在“你永远可以相信一个常年冲热度的猛宠博主”,拍完“沙滩放风特辑”后不到一周,买主就闲日常无聊,带着她直奔新生小象养育场。
    那天出门的时机不太巧,正逢水车在路上冲洗街道,走到目的地时安澜的腿和鼻子下端还是湿的,本来还在心里自嘲了几句落汤鸡,结果进去一看,竟然有人弄得比她还要湿——
    象舍中央的水塘里站着两个饲养员,其中一个抓着铲子,弯腰弓背,恨不得往泥岸里刨个深坑,另一个则抓着袋粉末,一边淌水,一边往岸边倾倒,偶尔还会皱皱鼻子打个喷嚏。
    母象海莉老神在在地杵在草坪上,和饲养员比起来,它简直像个邪恶的监工,每隔几分钟就会卷一卷鼻子,扇一扇耳朵,然后探出前腿踩一踩塘岸,仿佛在为这片新开辟的人工泥滩做验收。
    眼前的画面太离谱,以至于安澜一下子忘掉了来之前想好的碰头方案,只觉得刻在dna里的泥滩维护技能正在疯狂发亮,脚掌好像也不由自主地踏了起来。
    为了防止自己越看越心痒,她赶紧转开了目光。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目光落点处是这户人家象舍的食槽,被起名为“曼苏尔”的小象,也就是此行要试探的目标,眼下正舒舒服服地侧躺在食槽边上,半个脑袋埋进了草垫,边上还摆着半个没吃完的蜜瓜。
    安澜:“……”
    有一说一,她的揍人雷达已经在啸了。
    大概是盯得太狠了一点,刚才还优哉游哉的小象忽然抬起脑袋,四下张望。它起得随意,脑袋上还顶着两根草杆,阳光往下一打,又短又粗的头毛就被蒙上了一层柔光,活像个灰色的灯泡,中间还贴着一对瞪得越来越大的眼睛。
    ……这可能性不说九成也有七成。
    安澜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拍灯杆,想着干脆把“接头暗号”打出去,只是没拍两下就被买主抓住了鼻子。这一小段节拍也已经很足够了。才听了几秒钟,对方就从小象变成了小鱼,还是一条上了岸的鱼,不得不在食槽边艰难地弹动。
    看得出来,他是想恢复“脚踏实地”的姿势,可惜非洲象在柔韧性这一块上跟许多动物都有壁,躺下去容易,站起来麻烦,更别提干净利落、仪态优美地站起来了。
    曼苏尔,应该称他为诺亚,在那里艰难地划船,安澜就好整以暇地站在铁网外头看,看着他好不容易前脚踩到地面,好不容易找到借力点,好不容易站直身体,抖落一身细细碎碎、半黄半绿的草叶,但嘴边还挂着有点干了的蜜瓜籽。
    饲养员察觉到异动,抬头一看,差点没给笑死。
    他把铲子递给同伴,自己把手浸到塘水里搅了会儿,紧接着就爬上草坪,摘掉橡胶手套塞进兜里,看样子是想爬上草坪去给小象擦擦嘴巴。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
    诺亚这家伙其实也就在灰狼世界最初的时候有过那么几分形象,却不知道怎么的挺有形象包袱,每个世界都想弄个“绝艳的初见”。
    绝艳不绝艳安澜很难评价,但怎么说呢?
    应该还挺绝望的。
    至少他最后走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写着崩溃,脑袋垂着,耳朵僵着,脚掌拖着,鼻子有气无力地卷着,等被饲养员推进专门隔出来的缓冲区,还在回避地左顾右盼,要不然就猛眨眼睛,既可怜,又可爱,让安澜心满意足地看了好一会儿。
    尽管没有受过系统的“怎样做一头非洲象”教学,但刻在本能里的反应不会丢失,在她走近之后,诺亚的鼻子就抬了起来,先是试探性地嗅了嗅她身上的气味——并把这个味道牢牢记住——然后便微微蜷曲,做了一个要搭的示意。
    安澜对象鼻的操作精更胜一筹,而且体型更大,鼻子更长、更有力,因此就成了托在底下的那个,平稳地等着对方。
    刚出生不久的小象真的很细瘦,象鼻搭上来也只有很轻的重量,有点温暖,有点干燥,而且还在不断移动,半是好奇,半是掌控不住,于是她顺势将鼻子卷笼,心情大好地缠了半圈。
    能够碰面真是太好了。
    诺亚的出现就像阴云底下的亮色一样,让她连日来绷紧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些。虽然他们都还小,还不能发挥什么压倒性的力量,甚至有一个都还只是新生儿,还需要迈过许多道坎才能确定立住,但她总算不是在单打独斗,也不需要把那段糟糕的经历独自埋藏起来消化。
    知道了这一点,安澜在被买主抓着牵引绳拉回去的时候都没跟他计较,反而是回忆着刚才从视线里传达也接收到的喜悦与理解。
    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间。
    他们居住的象舍之间隔着数百米,不是面对面,不能在地上写写画画传达信息;有摄像头跟着,也无法用叫声配上密码进行交流……果然只能走上其他大象的老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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