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根本没有作弊这个概念的。
    他们这一届的新生差不多都是类似的情况,负责巡考的经学助教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在考试的时候,新生总是最省心的那一批。如果不是考前直讲夫子千叮咛万嘱咐,写完也不能提前交卷,他们现在怕不是已经撒欢去玩了。
    每个人看起来都自信满满,有玩玩具的,也有睡觉的,甚至还有拿考卷叠纸的,但就是没人会东张西望,试图去看别人都写了什么。
    巡考就走了个过场便离开了,因为其他的大孩子才是他需要重点“照看”的。
    从一对一的监考,到时不时的巡考,再到真正的主考官,整个考场的监考人数比,差不多能到一比一点五,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考试舞弊依旧层出不穷,让人头疼。
    杜直讲负责监督的是司徒犬子,这位黑胖的小郎君最有个性,写完后既没有玩也没有睡,他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果子吃。杜直讲看到的时候都惊了,就、就这么理直气壮地当着我的面吃东西吗?你有意识到我在看着你吗?
    偏偏对面的司徒淼小朋友安之若素,夫子说考试时不能交头接耳,也不能大声喧哗,但没说不能吃东西啊。
    他有点口渴了,下次得记得带上水,这次就先用果子解解渴吧。
    一共六张卷子,从仓颉篇到急救篇,外加一张书法。考试的内容体量不大,有些甚至基本就只有默写,刚入学的新生们都答得很快。但考试的时间是统一的,他们需要一直等到其他大孩子考完,有斋仆来敲锣了才算结束。
    每个人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的,只有监考司徒犬子的杜直讲快要气死了。不是因为犬子吃果子的事,而是他见犬子如此自信,就上前看了几眼他的答卷。
    然后就看到司徒淼明显有错的地方,内心天人交战一番,他还是稍稍用咳嗽提示了一下。结果,人家犬子根本没懂,还是该干嘛干嘛,甚至因为杜直讲站在一边挡住了阳光,小声建议他挪一挪步子,他想晒太阳。
    杜直讲:“……”晒太阳?你看看你自己像不像太阳!
    等考试结束,听到天生嗓门大的司徒淼和朋友们说着自己都答上了,肯定考得特别好,杜直讲就更心梗了,到底是谁给你的自信啊司徒太阳?我之前是不是说过,答完卷子之后要检查?!
    但真正检查的小朋友根本没几个。
    闻兰因算是一个。他是所有小朋友里最紧张的,明明是他都会的东西,但他还是生怕自己哪里错了,会让自己与絮哥儿成为同窗的机会失之交臂。闻兰因真的超重视这次私试的,昨晚几乎都没睡,早上偷偷喝了一大杯浓茶,这才有了精神答卷。
    答完卷后也是反复检查,甚至连哪里一横一竖写得不好看他都要对自己吹毛求疵。考完之后也不见放松,大概只有成绩出来了,他才会得到解脱。
    中午在膳堂吃饭时,纪老爷子都不得不安慰了一下小世子。
    虽然纪老已经重回朝堂上班,但他中午依旧会选择在膳堂吃饭,因为……他也是在独居之后才发现的,每天思考三餐吃什么真的挺痛苦的,他选择放弃思考。当然,也是因为他有点舍不得他的饭搭子们,这里的小朋友说话都超好听,他就仿佛有了一个夸夸团。
    “他们紧张是因为家长希望他们日后考科举,您在紧张什么啊?”纪老爷子无法理解一个天生的王爷在烦恼什么。
    闻兰因先是悄悄看了眼旁边正在和好朋友们绘声绘色讲故事的絮果,然后才道:“因为我想当第一啊。”
    “哇,有志气!”纪老爷子没想到北疆王世子也是这么一个争强好胜的性格,不过想一想也挺合理,毕竟是战神的儿子嘛。他莫名就对闻兰因更亲近了几分,并由衷地希望朝堂上的小陛下也能有他弟弟这样的血气。
    下午面试时,助教和直讲们其实就已经在开始阅卷了。当天考试,当天出成绩,保证任何一个小郎君都不能拥有一个美好的假期。
    面试分了好些个房间,大家排队抽签,抽到哪个就去哪个,排队等待背诵签上要求的内容。这既考验记忆,也考验运气。絮果的运气就不错,抽到了他背得最流利的段落。在背完之后,考官就会顺便考一下与背诵段落有关的音韵。
    也是当场打分,就用朱笔写在他们每个人的签上,当然,考官那里也会留底,不至于因为找不到签而没有成绩。
    絮果的背诵得了一个甲上,流畅自然,没有磕绊。
    但音韵却只有甲下,因为有些单个字,他明明在连着背时是可以念对的,但在考官单独提出来让他念的时候,又会莫名回到软糯的江左口音。
    不过整体来说都是甲,絮果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可是当他出去一问……
    絮果就傻眼了,因为大家差不多都是甲,很少有人是乙。顶多是甲上甲下的区别,顺便一说,絮果是在出来后才知道还有甲中这个档次的。也就是说音韵甲下就已经有点拉分了。
    到这一步开始,絮果终于慌了。
    然后,他们就放榜了。
    外舍在这一环节依旧是尽可能地模仿了科举,把同一届的总成绩贴在了一张金榜告示上,供大家观看。还会煞有介事地让斋仆来给前三报喜,这些穿着喜服的斋仆去哪个学斋,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山花斋来了一个报喜的斋仆,恭喜的是叶学政家的叶之初郎君,喜得今年头一个月私试的榜眼。
    也就是全年级第二。
    絮果和司徒犬子第一个带头叫好,努力鼓掌,手都要鼓红了,因为他们真的很为自己有这么棒的朋友而骄傲,那可是小叶子,他超棒的。
    平日里看上去有些内敛害羞的叶小郎,如今依旧笑得很含蓄,就像一朵安安静静在绽放的小花。
    很快地,他们就听到了斋仆进入对面苍穹斋的声音。
    北疆王家的闻兰因世子殿下,喜得头筹。
    闻兰因以全科甲上的优异成绩,傲视四斋一百二十位小郎君。据杜直讲说,叶之初也很厉害,他和闻兰因差就差在了书法上,闻世子的字是可以拿来当字帖的那种规范。
    絮果再次很开心,为了他的朋友。
    然后他和司徒犬子才想起来,他俩还没看自己的成绩呢。
    等着急忙慌跑出小院一看,絮果都蒙了,他明明觉得自己答得不错的,但……其实絮果的成绩也不算难看,都是甲,甚至很多都是甲上,偶尔有几个甲中,但音韵的甲下让他只能排在中段。不多不少,刚刚好是六十一名。
    他想起了阿娘之前说过的,一年级的小孩就不会有谁考得很差,大家都是双百,九十九就得往后排好多个名次啦。
    放眼望去如今不就是这样吗?几乎就没有哪个小郎君的成绩是下了甲等的。
    “我是乙欸。”司徒犬子觉得自己好不一样哦。
    絮果:“……”
    然后,外舍就放学啦。
    絮果迈步走出大门时,心情都好像变得格外沉重,不怎么敢把写有成绩的信封拿给阿爹。而等在门口马车边上的连大人,已经在张罗着出游的事情了,他们要去郊区的汤山,不能等明天再出发,今晚赶在城门关上之前就得走。连亭已经让人给絮果收拾好了东西,不需要回家再折腾一遍。
    絮果抓紧了信封,垂下头,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可是我没有考好。”
    连亭正在抱着儿子上马车,微微一愣,小心翼翼地和儿子商量:“那也不耽误我们去春游吧?还是你已经伤心得吃不下也玩不了了?这么伤心的吗?”
    说真的,如果一次私试对他儿子打击这么大的话,那他是不是应该,咳,帮儿子找考官“聊聊”?只是一场私试而已,没必要如此为难孩子。
    絮果:“!!!不是考好了才能去吗?”
    厂公挑眉:“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考好了,春游就是奖励;考不好,那就是安慰啊。
    “快别伤心了,我们下次努力,阿爹到时候陪你一起复习,好不好?”
    “好!”
    第38章 认错爹的第三十八天:
    闻兰因一直到回宫后,整个人都还在肉眼可见地开心着。
    让本来得了成绩消息、忧心忡忡来探望弟弟的小皇帝有些傻眼。是宫人报错了吗?他怎么听说他阿弟考了第一,而絮哥儿考了六十一?他俩这样肯定不能同斋了啊,阿弟在高兴什么?
    小皇帝进门时,闻兰因正在一边哼着不成曲调的洗手歌,一边在屋里的多宝阁上翻找着什么。
    总不能是他弟弟不喜欢絮果了吧?说真的,对于这个猜测,小皇帝自己第一个表示不信。他阿弟在认准的事情上,一向很执着。
    “你们外舍分斋改规矩了?”小皇帝最后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没想到话音未落,就换来了弟弟一个转身后的怨气眼神,既好像在怪他不能帮他改分斋的规矩,又好像在说你一点也不关心我:“分斋是一个季度之后才分的,按照三次私试的平均成绩排名。我之前明明和你说过的。”
    小皇帝:“啊。”弟弟这么一说,他也想起来了,确实是他记混了。
    也是因为阿弟之前超乎寻常的重视程度误导了他,当然,聪明的哥哥是不会在这种时候说这种疑似给自己找借口的话的。他只会发动抄能力,抄作业的抄,来弥补兄弟间即将破碎的亲情:“我听说连伴伴这个休沐日要去汤山踏春……”
    闻兰因眼睛一亮,闻弦歌而知雅意:“絮哥儿也会去吗?”
    “咱们都要去。赶紧着吧,小郎君,马车都给您备好了。”小皇帝对弟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兄弟二人动作齐整地迈步出门。在路上小皇帝才好奇地问起,“你刚刚干什么呢?”
    闻世子心情倍儿好的回答:“找叆叇呢。”
    叆叇就是眼镜,不过和眼镜不太一样的是,叆叇没有镜腿,就只有两个水晶镜片。使用的时候要先用绫绡穿过镜片旁的孔洞,再像抹额一样系在头上。说真的,不太好看,至少闻兰因觉得丑,不管他的母妃命人给他打了多少副材料昂贵的叆叇,他都接受不了。
    也因此,闻兰因一般只在四下无人时才会使用,平日里哪怕是小皇帝都不敢在阿弟面前随意提起。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大大方方地主动说这个事。
    小皇帝很鼓励弟弟对叆叇态度的改变:“那等我们回来我帮你啊,你要找哪一副?”
    “和这副差不多,但看上去更丑的那个。”在闻兰因随身的荷包里,其实一直都装着一副叆叇,以防万一。是他矮个子里拔将军选出来的不那么难看的一副,他勉强愿意带出门,但依旧不怎么愿意在人前佩戴。
    一直到上了御驾,小皇帝才明白弟弟到底在搞什么,又为什么会那么高兴。
    闻兰因说:“三次私试,我怎么才能保证自己和絮哥儿考得差不多呢?毕竟我一开始也不知道絮哥儿的水平,对吧?”
    小皇帝觉得阿弟这是在絮哥儿的影响,有了正常的沟通欲,他对此喜闻乐见,且非常配合,摆出了愿闻其详的样子,引导阿弟继续说下去。
    “所以呢,我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第一次私试考第一,第二次私试考最后,这样两次成绩其实就等于相抵了。真正能够决定我进哪个斋的,会变成第三次的成绩,而前两次的私试经历,绝对够我把握清楚絮哥儿的真实水平。”
    好比絮果这回是六十一,也就可以把范围基本锁定在第二斋和第三斋之间。等下一次如果絮果进步了,就差不多就是第二斋;退步了,那肯定就是第三斋了。
    小皇帝:“……”所以,你不是在倾诉,只是提前告知我你第二次打算考最后了是吧?
    “但是呢,如果我第一次考第一,第二次考最后,夫子肯定会奇怪。”闻兰因继续对皇兄娓娓道来着他天衣无缝的计划,“这个时候叆叇的意义就出现啦。只要在考前毁了叆叇,假装意外,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他这次考试时就一直戴着叆叇,以便为第二次考砸做铺垫。
    小皇帝:所以找最丑的那个就是为了毁掉吗?真不愧是你呢。
    “怎么样,怎么样?”偏偏小世子还觉得不够,一双眼睛期待地看着他哥,如果絮哥儿在,肯定早就夸他了!
    “你自己把握就行。”小皇帝已经没脾气了,自我开解,算了,算了,反正阿弟又不用考状元,私试成绩并不重要。
    闻兰因的怨气却再次加重,幽幽地说:“哥哥大抵是倦了,竟回我的这般冷淡。”
    小皇帝:“???”
    ***
    随着三月上巳节的临近,最近到京郊踏春的雍畿人越来越多,四野如市,互相劝酬*。
    其中最受欢迎的地方,一个是开源寺,一个便是汤山。就是去年年底闻兰因陪杨太后去进行祈福的那座山。一般人平时肯定是不能随随便便进入这样的皇家之地的,山下常年有士兵驻守,只有在特殊的节日汤山才会对外开放。
    好比上巳节前后。
    当然,在先帝朝时这样的“与民同乐”肯定是要收费的,先帝连自己的汤山行宫都开放成了公园形式好对外卖票。
    也因此,前些年来汤山的门栏,就被限定在了达官显贵或者至少是小有资产的人身上。
    小皇帝在登基后,取消了汤山不合理的收费,改成了节假日免费开放。游客一下子就多了起来,从而也就带动了附近县乡的经济,成为了近两年的新风尚。
    卖花篮的、卖水卖各色农家小食的,乃至是做借宿生意的,絮果在马车上兴奋地看了一路:“阿爹,我们也要住在这边吗?”
    “我们有自己的庄子。”随着连亭的话,马车拐上了山道。
    在汤山行宫附近,宗亲、朝臣自然也像候鸟一样拥有着各式各样的温泉庄子,基本就是依着澄泉而下,错落有致地分设两旁。不过,作为一个太监,哪怕是东厂督主,连亭在这里有庄子还是有些出格的。
    但如果它是先帝的御赐,就没有人敢置喙了。不然连大人会说,那不如就让我这个刑余之人送您下去和先帝当面参一本?
    这庄子准确地说,其实是先帝赐给连大人的师父张太监养老的。张太监晚年腿脚不便,几乎不良于行,先帝那个抠门的家伙,罕见地赐下了一座刚抄过家的温泉庄子供他颐养天年。这大概就是他曾告诉过连亭的,在主子面前存下来的情分。
    可惜,张太监辛苦了一辈子,却没能享受多久,先帝驾崩后没几日,他就也一并驾鹤西去了。
    张太监一生无儿无女,在临死前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为他养老送终的连亭。弥留之际,他一直在叫着连亭二叔的名字,就好像他来接他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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