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想在此生终结之前,真真正正的做一回自己。
    ——一个敢爱敢恨,直面那颗千疮百孔的真心的自己。
    余下的时光,她不再是端虚宫的掌宫,只是一介凡人卓清潭。
    卓清潭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拉住谢予辞僵硬的衣袖。
    她仰起头看他,乌云如瀑,倾垂于背,一双眼中不复原来一成不变的清冷,更显一派温存。
    “谢予辞,我如今这般,难道不好吗?”
    谢予辞僵硬的仿佛一块石像,他一动不动的任由她轻轻牵住他的袖口。
    有一种无法忽视的灼热,仿佛正从袖口相接之处冉冉升起,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到了他的心口,灼烧得他心头仿佛都跟着阵痛抽动起来。
    终于,他那双始终低垂的凤眸缓缓轻抬,与卓清潭水色一片、温润如玉的视线对上。
    他的眼中的挣扎意味如此的明显,那是他的理智和情感正在激烈的碰撞。
    面前之人原来无欲无求、不为所动的模样,尚且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如今这般情状,让他根本无法再保持绝对的冷静。
    可是谢予辞实在是痛过了太多次,亦被伤过了太多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不能相信卓清潭这一次。
    她此时前事不知,不知自己是何人,不知自己是何身份,更不知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责任,所以愿意放下一切与他隐居山林。
    但是若有一日,她因什么特殊机缘而找回了前世的记忆呢?
    若有一日,九重天上那位圣神帝尊太阳烛照闭关结束,下界来寻找她回天,告知她前世种种一切呢?
    那时,她若是知道他并非什么天界仙君下凡,而是一个生而凶煞、还身负足以毁天灭地的鸿蒙紫气的凶神,一向以苍生为己任的她,可还能接受他?
    还是会如万年前的过往一般,再度将他舍弃放下,将他的心意践踏?
    这一刻,谢予辞想了很多,不可否则的是,他怕了。
    由爱故生优,由爱固生怖,有爱固生恨。
    他做过天地间的凶神,做过岱舆上的凶兽穷奇,亦做过九重天堕神汀神殿的仙君神官,可是他却始终未能真正勘破凡世中的六妄八苦。
    一片静谧中,谢予辞忽然开口。
    他轻声说道:“你如今这般,自然很好。但是卓清潭,你不会永远是这般。”
    卓清潭怔怔的看着他眼中风起云涌般的沉痛,她看得出他的挣扎、他的痛苦、他的克制,和他极尽努力的压抑。
    他眼底翻涌的思绪,居然显得那般痛苦。
    卓清潭那只扣在他袖口的手忽然向上一探,轻轻握住了谢予辞的手。
    而她掌中的那只手亦是微微一缩,下一刻,他却还是僵直不动,任凭她轻轻的握住。
    “谢予辞,你信我。”
    谢予辞闻言忽而沉默了,他低笑一声,缓缓轻轻摇头。
    他信过她的,她曾是他此生唯一深信不疑过的人。
    曾经也是他,哀求着说:“太阴幽荧,你,可愿信我?”
    但是她却,不曾信他。
    谢予辞目光中深刻的痛意此时再难遮掩,他神情复杂难辨的看着卓清潭,忽然道:
    “卓清潭,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明白,我赌不起。
    我曾在旁人身上输过两次,便赌不起这第三次。若因你的一时心血来潮——”
    他的眼睛猛然睁大,话也忽然间中断了。
    因为床榻上的那人,忽然跪坐起来,用那纤弱的双臂揽住了他的腰身。
    他怔怔的、缓缓地低下头,卓清潭的乌发此时就停留在他的胸口。
    他们的距离那么近那么近,让他居然生出一种离谱的错觉……
    仿佛此刻,她是他的,他拥有她。
    卓清潭的声音不大,但却十分清晰的从他的胸口处传来。
    “谢予辞,我今日种种所言,绝非心血来潮,亦不是拿你消遣。
    你屡次问我,为何要与你一道退隐,我业已说过几次。
    但此刻,我再说上一次也无妨。你且仔细听清楚——”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我心悦于你,半点参不得假。
    谢予辞,我动了凡心。
    不是在今日,亦不是在今时。而是从见你第一面开始。”
    她轻轻昂起头来,看着谢予辞近在咫尺的清隽容颜。
    谢予辞的眉头微微轻蹙,他眼底几种复杂的情绪交融在一起。
    有不可置信、有惊疑不定、有惊喜若狂,更多的则是呆滞、不解和不安。
    卓清潭忽然发现,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每一次都是谢予辞在迁就于她、守护于她、亲近于她。
    如今,也该轮到她了。
    其实,不论是数万年前的东海之滨初相见,亦或是月余前的无瑕镇客栈再重逢,谢予辞于她而言,亦是一眼万年。
    她明白的晚了,但好在现在,亦不算迟。
    第157章 维护
    灵蓉坐在客栈庭院中的餐桌上,眉头紧锁的看了谢予辞半晌,然后突然若有所思的问:
    “......谢予辞,你昨晚到底跑到哪里做贼去了?”
    谢予辞微微一顿。
    他不动声色的抬眼淡淡瞥了她一眼,略带警告。然后神色如常的继续吃饭,半点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晚青和安罗浮端着饭碗,眼神游移着不约而同看了看谢予辞,但二人都十分知情知趣的没有说话。
    谢予辞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衣衫也一如既往的齐整俊逸,不过他眼底的血丝和红痕、以及眼下的乌青却十分清晰明显——显然是一晚不曾安眠。
    灵蓉见她的提问并没有得到回应,当即十分不满、且十分无礼的用筷子“当当当”的敲了敲碗壁。
    “——喂喂喂,跟你说话呢!你可别装听不到哦!”
    许是她用筷子敲击碗壁的声音太过刺耳,安罗浮这种守礼之人下意识蹙了蹙眉心。
    晚青连忙放下筷子,轻轻拉了她一把,道:“灵蓉!不要这么吵嚷,食不言寝不语,过去不是教过你的吗?”
    灵蓉噘嘴道:“阿婆!吃饭的时候明明是最快乐的时候,所以这才是情感交流的最好时机,饭桌上不让人说话这怎么可以呢?”
    晚青轻轻白了她一眼:“就属你的歪理邪说最多了。”
    灵蓉瞪着眼睛,振振有词道:“才没有呢,真的!我说的这可是有事实依据的!
    ——要不你们来说说,为什么凡人夫妻之间的感情最好?正是因为他们每日都凑在一起吃饭聊天啊!”
    谢予辞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
    想当年他前尘尽忘、还是九重天仙君“钧别”之时,怎么会因第一眼见到灵蓉的容貌所惑,误以为她居然有可能会是虞阑的转世?
    就算极其相似的容颜,以虞阑那般知书达理的女子,就算再转世千百次,也不会变成她这般跳脱又不着调的性情。
    他淡淡道:“灵蓉,你是不是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灵蓉疑惑的看向他:“什么问题啊?”
    谢予辞吃完了最后一口饭,然后放下碗筷,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
    “你似乎忽视了,此时餐桌上除你之外的其他三人,并没有想跟你交流情感的意愿。就不要多此一举,将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你!”
    灵蓉吹胡子瞪眼的看着他。
    她刚想发火,忽然难得的聪明了一次,然后目不转睛的盯着谢予辞看了片刻,思忖着道:
    “喂,不对啊,你是不是心虚了,所以才故意气我?莫非你想让我忘记自己之前在问什么?你可还没说自己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搞得如此狼狈,瞧瞧你那乌眼黑的样子,就跟做了一整夜的梁上君子似的!”
    谢予辞面无表情的向后一靠,神色淡漠的瞥了她一眼,还是没有搭理她。
    然后就听到她突然“咦”了一声,旋即若有所思的喃喃疑惑:
    “对啊,说到‘媚眼抛给瞎子’这句话,我倒是想起来了,卓清潭那个小瞎子呢?她怎么没出来跟咱们一起用早膳啊?”
    谢予辞听到这个名字,唇角不自觉微微一敛。
    他抬起一只手,不经意的摸了摸自己高挺秀气的鼻骨,略有些不太自然的清了一下嗓子。
    倒是一旁的安罗浮听到灵蓉这样说,当即不太高兴的放下了碗筷。
    许是因为他此时带了一丝情绪,所以一时间没有克制住力度,碗筷与桌面发出一声轻轻的“碰”声。
    众人视线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安罗浮正在面色不虞的看着灵蓉,蹙眉道:
    “灵蓉姑娘,我师姐并非是瞎子。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怎可这般......”
    ......怎可这般的不知礼数?
    但是,他到底顾忌着灵蓉是个姑娘家,姑娘家又都是要面子的,所以他没有将话说全。
    晚青也皱着眉,不甚认同的对灵蓉轻轻摇了摇头:“......灵蓉。”
    灵蓉被安罗浮严肃认真的表情镇住了,她小声嗫嚅道:
    “干什么啊?你干吗那么严肃?我叫习惯了啊!再说......再说你师姐自己都不曾生气,你做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吗?”
    安罗浮闻言当即目色沉沉的再次看了她一眼。
    自幼年时,卓清潭在他心中便是这世间最完美的人。
    他们虽然名为师姐弟,但卓清潭于他来讲,与羽浓早就一般无二,他们之间与嫡亲姐弟没什么分别。
    更别说,卓清潭对他还有半师之恩,细心教导他长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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