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看那气魄,只要让我进了君王殿,便要了却生前身后名,这是多大的气魄,豪气冲云天呐!”
    “功鸣……功鸣……呜呜……”
    一名已是两鬓斑白男子突然呜咽,竟仰面抽泣起来,似有仰天憾事。
    “黄兄,你这是怎了?”
    一旁同行纷纷关切那啜泣男子。
    黄姓男子摇头,抬袖抹了把泪,指着诗词卷子,痛声道:“我品来却是另一番深意。朝天阙!朝天阙!这诗名何尝不是我等当年的夙愿。穷经皓首求功鸣,是‘功鸣’而非‘功名’,想我当年考了数次,用尽苦功,不就是为了一鸣雪苦吗?求功鸣,这一个‘鸣’字简直是在向苍天啼血啊!”
    听他这么一说,旁人颔首:“是啊,这一个‘鸣’字,一个‘求功鸣’,道尽了多少人的辛酸,一鸣则惊人,不鸣则所有苦功皆成笑柄,啼血啊,这一字的确是在啼血啊!”
    一首诗面对不同的人,只因个人的身世背景经历不同,竟品出了各种不同的味道,但都要赞一声好。
    站在拒马前的明先生仰天闭目,同样似有仰天憾事,听着周边人对“阿士衡”四题作答的各种夸赞,他脸上有泪光,泪长流,挂在须上无声滴答。
    他是恨,一开始的确是好恨,竟敢窃我苦功邀名上位,恨不得冲去钟府找庾庆拼命!
    但是听到各种夸赞后,慢慢的,慢慢的不恨了,心气慢慢平了。
    慢慢的,他脑海里出现了许久以前的画面。
    似乎已经忘了的画面,却在他此时闭目的时刻变得十分清晰。
    那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期,十里八乡、周边县府人人皆知的神童,大后初试锋芒便在童试中一路夺魁,引来无数赞誉和恭维,也是在那时挑中了他最心仪的女子。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感觉。
    直到乡试,他蔑视同考举子,当众口出狂言,称解元非他莫属!
    谁知试后开榜的结果却给了他一记重击,别说解元,连经魁之流都无法入选,他名落十几名之后,羞的他无地自容,当时就成了笑话。
    好像从那时,自己的心态就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再也不敢猖狂了。
    他又不傻,明摆着的,再敢猖狂,别人必然以之前的乡试结果来讽刺他,他还没蠢到要自取其辱的地步。
    之后他抱着扬名雪耻的心态赴京参加会试,进了这贡院开考后,答题那是字斟酌句再字斟酌句,猜题是谁出的,猜判官喜好如何,猜自己这样答会不会惹判官不喜。
    那份患得患失的煎熬他至今记忆犹新,生怕再落榜,生怕再成为笑话。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开榜后,他这个曾经的神童,非常年轻的举子,落榜了。
    这次不是考的排名在后,而是连榜都没上,直接黜落了。
    怕成笑话,结果真的成了大笑话,无颜见人。
    后来一次又一次的参试前,学人家事先押题,仔细研判考官喜好,京城文官几乎被他研究了个遍。
    然而最终的会试结果却依然是屡战屡败,而他又屡败屡战。
    没人能体会到他见到贡院大门的感觉,那对他来说就是张着血盆大口满嘴獠牙会吃人的怪兽。
    后来他就不敢回家了,真的无颜见那些曾经面对过他嘴脸的人,包括左右邻里什么的,方知自己当年嘴脸的可恶。
    再后来就以放浪遮羞,博了个“午后先生”的名声。
    往事历历在目,满脸泪水的明先生忽睁开眼笑了,看着墙上示众的答卷笑了。
    对庾庆的恨意彻底消了,真不恨了。
    因为他明白了,就算这次进考场的还是他,哪怕面对同样的题目,他也还是考不上。
    墙上示众的答卷让他找到了困惑多年的答案。
    “真正的状元之才啊!”
    旁又有人看了会元的答卷后为之惊叹。
    “状元之才……状元之才……”明先生将这句话反复嘀咕了一阵,忽苦笑,连连抬袖抹干净了脸上的泪痕,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了,一脸释然地走出了人群。
    走出这一带空地,进入街道时,他经过的一辆马车上下来了几个人,正是詹沐春、许沸和苏应韬四人。
    六人身上酒气未消,刚用了午餐从酒楼过来。
    詹沐春和许沸脸上透着意气风发,有着难以掩饰的人生快意,身上超脱的气质自然而然。
    而苏应韬四人脸上的笑都透着牵强和落寞,四人也明显以那二位为首,人与人之间有了真正的高下之分。
    没办法,六人落脚的地方都派人来看过榜了,詹沐春和许沸都通过了会试,都入贡了,等于已经是朝廷命官了,就差殿试再由皇帝陛下点出一二三甲排名了。
    苏应韬四人无一幸免,全部落榜,乡试二十名以后的能中的几率本就不大,也不算意外。
    也就是说,詹沐春和许沸马上要进宫面圣了,而苏应韬四人还不知何年何月才有这荣幸,也许这辈子都没有进皇宫的机会。
    好在开榜前几人就约好了今天过来,否则詹沐春和许沸今天还真没空跟他们混在一起。
    “詹兄,许兄,我说得没错吧,午后这里才是较空的时候,上午过来难以挤入。”苏应韬手中折扇遥指贡院外已不再拥挤的场地,语气更加谦逊了。
    詹沐春挥手道:“走吧,我实在是迫不及待想看看士衡兄的示众答卷。”
    之前就听说了,酒楼吃饭的时候更是听到满堂的议论,满分的会元,百年难得一见,已经是名动京城,着实把他们给惊了。
    一行最终还是先停步在了张榜的牌楼上,詹沐春和许沸都想确认一下自己的排名,另四位也忍不住仔细再看看,万一漏了呢?
    榜上独占鳌头的“阿士衡”三个字非常明显。
    詹沐春唏嘘,“百年难得一见,叹为观止,士衡兄之前确实低调了,也是我等有眼无珠!”
    他心里有些疑团似乎解开了,难怪人家一路上不把自己这个解元郎给放在眼里,原来是自恃才华不逊于他,之前的乡试怕是出了什么意外才考了个一百多名。
    看到“阿士衡”的名字和独占鳌头的排名,许沸才叫最纳闷的那个,那家伙居然有如此才华?考上会元也就罢了,居然还考个四科满分,这也考的太狠了,还真是心狠手辣不靠谱啊!
    他想想印象中认识的庾庆,偷偷摸摸敢在封疆大吏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为了钱敢拼命,拎着剑敢杀人,装神弄鬼能画符,拿起笔来又能考会元,还是满分的,这也太变态了!
    第87章 栽了
    问题的关键是,他认识的庾庆从不看书写字,身上连读书人的半件物什都不带,相处了几个月都这样,天天在那逗虫子玩,压根不像个读书人,更像个蒙面大盗,有太多的不靠谱,长一百只眼睛也看不出能有眼前这出息啊!
    就这么个不靠谱的人,天天躺着玩的人,居然玩着就把会元给考了,还是满分的,这到哪讲理去?
    当然,仔细想想的话,事先也还是有迹可循的,就是列州文华书院那次的猜字谜,那位士衡兄就已经向他展现了一次非凡的天赋。
    唉!许沸心中唏嘘,可能真的是深藏不露吧!
    苏应韬立刻接詹沐春的话,“这个可不是詹兄走了眼,我们又何尝不是没看出来,士衡兄那……确实是非常之人,天纵之资不可比。不过詹兄您考的也不错,排名一十三,意味着列州的解元郎压过了三十多个州的解元,列州文坛的士气必然大振!”
    詹沐春对自己考出的结果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也很高兴,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家人都有了个交代,但还是叹道:“和士衡兄比起来,相形见绌,米粒之光与皓月争辉,没有可比性。士衡兄的成绩一旦传回列州,士子们必然奔走相告,我等身为列州的同届举子,与有荣焉吧!”
    几人点头附和,房文显忽见许沸沉默默的样子,忙道:“许兄考的也不错。”
    此话一出口,别说另三位,连他自己都感到心酸。
    身为列州解元的詹沐春考上了贡榜,他们无话可说,人家实力明摆着的,可这个许沸算怎么回事,乡试考一百多名,也能上榜,让他们排名比较靠前的情何以堪?
    想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乡试考一百多名的还有一个,人家考出的成绩更夸张,对比起来,许沸就一点都不夸张了。估摸着许沸可能本就有些实力,只是在乡试中没发挥出来,文华书院的猜字谜能拿第一可能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被人一夸,许沸是心虚的,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成绩是怎么来的,忙道:“一百五十五名不算好,可能就是运气好。”
    他其实想考高一点的,结果拿着考题凑文章也未能搞进一百名之内,实在是这次来京赴考的都是各州士子中的精英,未能让他如愿。
    苏应韬道:“许兄你这话就是在打我们的脸了,你考上了,我们落榜了。”
    潘闻青:“许兄,各州一万多人一较高下,能名列一百五十五名已是了不起了。”
    心里酸着,难受着,嘴上还要夸人家,詹沐春看了看四人的样子,略有莞尔,有些东西心知肚明就行,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没事,下届再考,凭你们的实力还有机会的。”说罢就朝考卷公示的地方去了。
    其他人自然是跟着。
    有苏应韬四人卖力开路,詹沐春和许沸很快就穿过人群到了最前面,顺利看到了聚集人最多的会元公示卷。
    一番仔细读看后,詹沐春忽由衷而叹,“一朝入得君王殿,了却生前身后名……放大了无数举子的渴望心声,豪情万丈!朝天阙,了却生前身后名,诗名和最后一句遥相呼应,万分出彩,论‘功名’无出于此,用气吞山河之势回应了考题,此诗答此题,当得满分!”
    苏应韬也忍不住真心赞了一句,“士衡兄的气魄和雄心果真是非同凡响!”
    潘闻青苦笑:“如詹兄所言,气吞山河!士衡兄身在贡院下笔之时,怕已是志在必得!”
    许沸手指抠了抠嘴角,怎么看这诗都感觉和他印象中的庾庆对不上号,那厮的气魄他没看出来,倒看出几许坑蒙拐骗的气质,他实在是难以想象一个要钱不要命的人能写出这种胸怀的词句来,有点没天理了!
    然而他是见过庾庆字的,猜字谜的时候就见过,庾庆的字确实写的好,他现在一看也能认出来。
    一群人也跟着噼里啪啦夸了起来,詹沐春却没听进去又仔细审读了其它考卷,与诗不同,看后再次惊叹,“一气呵成,像是一气呵成之杰作!陛下受命于天……”念此一句,又再次摇头惊叹,“士衡兄有画龙点睛之妙笔,有笔转乾坤之大才,我不及也!”
    当几人看尽了兴趣,又挤出人群去看其他人答卷时,詹沐春依然由衷感慨了一句,“今日能见识到士衡兄雄文,肺腑激荡,受益良多,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就在几人离开这一摊不久,一辆马车也停在了街口附近。
    马车内的庾庆面无表情,波澜不惊的样子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尾随下车的杜肥看的暗暗点头,遇上如此天大的喜事,表面上还能如此的宠辱不惊,真不愧是阿大人调教出的公子,确有乃父之风!
    他是后来追上庾庆的,京城不能纵马,怕庾庆出事,硬拉进了马车里带过来的。
    两人刚走,列州会馆的小吏也跟到了。
    精瘦汉子掀开车帘一看,见其内空空,立刻回头左右道:“还发什么愣,去找人啊!”
    众人立刻跳下马找拴马桩系住马匹。
    庾庆已经站在了牌楼下,眼睁睁看到了榜上的大名,“阿士衡”那三个字真的是无比的触目惊心。
    亲眼目睹,杜肥绷了嘴角,亦红了眼眶,暗忖,老大人在天之灵能安息了!
    一声不吭的庾庆却扭头就走,基本的判断能力还有,公示卷的地方哪里人多就往哪去,到了人群前抬手左右一阵连拨就进去了,凭他的修为,一群普通人哪挡得住他。
    站在了熟悉的卷子前,庾庆一看那字迹,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开始闪现绝望神色。
    他不信的,哪怕亲眼见到了报喜的人,哪怕他心里已经慌成了一团,但还是不信。
    怎么可能考上?更不可能考上会元,还他娘的满分会元?说谎也不找对人!
    哪怕是刚刚见到了牌楼上独占鳌头的排名,哪怕他心里更慌了,也还是不信。
    老子自己做的卷子,老子自己不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搞鬼!
    直到此时此刻亲眼见到了自己的答卷,亲眼看到了自己手写的考卷,心里的慌乱才终于绷不住了,才终于有了要崩溃的迹象。
    可他依然强自镇定,认真细看内容,会不会有人作假?
    有可能的,说不定是阿节璋的仇人发现阿节璋的儿子来了,故意做了什么手脚。
    然而把四题卷子全部看完了,也没发现任何问题,就是原封不动的他的考卷没错,内容他能背下来,不会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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