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墙壁刷了石灰,粉刷一新后,明先生架了楼梯,提着笤帚般大的大笔爬高,明夫人在楼梯下托举起装了墨汁的脸盆。
    大笔蘸墨后,明先生在粉白墙壁上唰唰写下一行行大字:聚民之地为国,民哀则国衰,佑民者,真国士也!
    下了楼梯的明先生将笔交给了夫人,走到州府来的那位老先生跟前,指着那行字道:“给老大人的答复在此!”
    这是拒绝了当自己家的私家西席,老先生看着墙上字迹,捋须颔首,“看来当年的那个满腹经纶的神童,是真的打算当一辈子教书先生了。渊澄如此才华,难道就没想过复出,就不想下届会试再试上一试,以了夙愿?”
    明先生微笑,神情间亦有一股往事已往的惆怅。
    他这次之所以回来,是自以为找到了自己久考不中的弊端,做好了三年后再考一次的准备,也有信心再考必中。
    说白了,这次回来是做好了一雪前耻的准备的,因为调整好了心态,因为敢面对了,所以才回来的。
    却不想看到的是另一番光景,才发现“前耻”只在他自己的心中。
    也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乡亲们想要的是什么,往大了说是这个国缺的是什么。
    “少一个满腹经纶的神童,多一个教书先生未必是坏事。”
    明先生微笑着给出了答复,有些事情真的是放下了,他目光跟随着那个一脸光彩答谢大家帮忙的夫人。
    老先生哈哈大笑,“看来老朽也只能是把两个孙儿给移送到此读书了。”
    明先生从袖子里拿出了一篇赋文给他,“认可这篇赋文者,子弟方可入学!”
    老先生“哦”了声,拿来细看,沉吟不语许久……
    学堂修好,声名显赫的明先生,那个调教出了四科满分会元的明先生要开馆教学了,一时轰动。
    但凡有来求学者,明先生便拿出了那篇写给庾庆的赋论,掩盖了最后一句“陛下受命于天”,认可这篇赋论的家长,他才可能收入其子弟教学。
    此后年年,渴望将子嗣送入“明堂学馆”者众……
    钱庄内,庾庆大步而出,身上挎了只皮革缝制的大包。
    钱庄外,三名高矮不一的汉子牵着马,正等着他。
    三名汉子分别名叫陶永立、葛大钧、易从飞,都是庾庆刚认识不久的朋友。
    能成为朋友,也可以说是志同道合吧。
    说是狐朋狗友也没错。
    全都是趁着水灾肆虐发财的人贩子,庾庆也悄悄的加入了这个行当。
    上次在酒店听人说到这行,听说能“救人”,还有暴利可图,而且这种暴利的情况还不是常有的,他便忍不住跑来“救人”了。
    帐是很好算的,他现在手头上的钱,乱七八糟加一起的话,得有个七万一千两的样子,他也不求什么翻多少倍,只求再多个两倍,那自己手头上就得有个二十来万两了。
    当然,万一能翻个几倍的话,那就更好了。
    想想都心热,于是就骑着马直奔灾区来了。
    他又是头回做人贩子,没这方面的经验,找到“志同道合”的人,花了点心思,也花了点钱请客,就结成了伙。
    有钱大家一起赚,遇上抢生意或见财眼红的可以一起上的那种团伙。
    这些人是专门做这一行的江湖中人,哪里有灾就往哪跑。
    大胡子陶永立算是带头大哥,一看高大魁梧的体块也像,见庾庆出来,将庾庆坐骑的缰绳扔还了,看了眼庾庆鼓鼓囊囊的皮包,惊讶道:“老弟,你这是换了多少零钱?”
    庾庆呵呵道:“没多少,没多少。”说着翻身上马了。
    之前了解到拿着大额的银票去灾区很麻烦,灾民哪有什么钱倒找,所以小额的花起来更方便,于是深以为然的他有错就改,立刻跑来换了堆一两一张的小面值。
    反正大额的尽量拆小了,用不完可以到钱庄换回来。
    一行四人上马后,一路在街道上踏踏前行。
    途中不时能看到衣衫褴褛的人被人用绳子绑着胳膊成排的过,一看就是人贩子从灾区捞出来的。这样的人已经不算是人,就是买卖的东西而已。
    这种买卖不道德,可朝廷又默许了,这也是一种解救灾民的方式,总比全部化成饿殍的强。
    某种程度上甚至希望参与的人能越多越好,只能默许,不能明说,因为灾害波及范围太大,朝廷的能力实在是有限。
    然而真正有钱的人是不屑于参与这种买卖的,名声确实不好听。
    “哇,你看那女人,那姿色,估计能卖五百两以上,谁捡到的赚大了,搞不好能赚个上百倍。”
    小白脸似的易从飞指着路旁经过的十几名狼狈女子中的一员喊道。
    马背上的庾庆等人立马顺势看去,确实看到个哪怕穿着脏乱差也难掩其姿色的貌美女子,其人似乎还知羞耻,迅速拨了乱发挡住脸,低头而过。
    听说能赚百倍,庾庆心头发热,略有遐想。
    到了城外,四人下了马,马匹交给了同伙。
    陶永立三人还有一些弟兄,专门负责办卖身契、找买家还有搞后勤之类的,算是经验老到的团伙。
    庾庆也算是加入了这条线,说好了分一成给这边当辛苦费的。
    听从指点,庾庆跟着陶永立三人有样学样,从一辆大车上搬起一个比人还高大的包背上,里面都是事先采购好的干粮。因为灾情,这些干粮的价钱翻了好几倍。
    一行四人背上东西就走,仗着一身修为朝泥浆泛滥之地走去,这活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走在最前面的陶永立嚷了声,“我们来晚了,附近的好货色应该都被人淘干净了,想找到值钱的好货,要深入才行!”
    庾庆身为新入行的小新人,精神头很足,高声大喊道:“没关系,大哥去哪我就去哪,只要大哥不嫌弃,我永远跟着大哥走!”
    陶永立闻言哈哈大笑,“好,以后就是自家兄弟,同甘共苦!”
    庾庆大声道:“谢大哥!”
    脸上有道刀疤的葛大钧和小白脸模样的易从飞相视无语,又齐齐对庾庆甩了个鄙夷眼神,发现这小胡子马屁精有点臭不要脸,还真会哄的大哥开心,才认识多久,大哥就把这厮当了亲兄弟似的。
    ……
    上宛府,府衙内,太守召魏、徐、景、陈四大家族议事。
    人晒黑了不少,脚上官靴沾满了泥的詹沐春也在现场,不过短短半个来月,灾区奔波来回后,搞的已褪去了书生样。
    现场也没有他的座位,级别不够,站在一名户部官员的身后。
    他属于京县官员,本是来勘察这边灾情,掌握了情况回头好返京为京县应对流民做准备的,谁知灾区这边的贪官利欲熏心不管不顾把事情给搞大了,搞的灾民的数量远超之前的预估,这要是一股脑跑到京城去了,锦国的六百年大庆就成了笑话。
    而玄国公应小棠接旨赶来后又是一个不管不顾的,杀贪官又杀了个人头滚滚,杀的救灾官员都不够用了。
    朝廷紧急下旨,让京城那边赶来的官员临时在灾区充当任用,詹沐春亦在其中。
    他现在就临时跟着眼前的这位户部官员,一位户部的仓部主事。
    原上宛府太守,也被手握先斩后奏大权的应小棠给干掉了,现在这太守也是新上任的。
    府衙内,一些低级官员都没得坐,反倒是百姓身份的四大家族族长皆有座位。
    没办法,现在上宛府有求于四大家族,这四大家族麾下商行几乎掌控了整个上宛府的粮食买卖。
    说白了,就是在这灾情严重的时候,人家手上有粮食。
    堂内争论来争论去,詹沐春想到城外的饥民,已是心急如焚。
    虽也算年纪轻轻,但他估计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那么凄惨的景象了,吃草、吃树皮树叶、吃土,人甚至饿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有些景象甚至吓得他两腿发软到走不动,简直恐怖!
    什么叫人间炼狱?
    城外就是人间炼狱!
    “诸位大人,听你们这话里的意思,倒是我们几大家族酿成的错咯?”
    “之前要把无数百姓迁移,说什么按人头算,每人十两银子,又说什么朝廷没钱,要我们这些富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好吧,我们四家被逼捐,每家各捐出了三万两,也只换了块匾挂在家里而已。”
    “其它地方的乡绅各自究竟出了多少,至今都看不到明确的账目。还有朝廷划拨下来的银子,究竟下发给了灾民多少,至今也都是笔糊涂账。”
    “闹出了灾情后,又要逼我们捐钱,好吧,我们又是大量出钱出物,这些东西去了哪,还是笔糊涂账!”
    第140章 扫货
    “据我们所知,朝廷没钱了,为了搞钱救灾,把玄国公派来这边血洗了一遍,抄家抄了一大笔银子应付灾情,加上朝廷砸锅卖铁、拆东墙补西墙想尽办法挤出的两千万两银子,可是很神奇,划下来没多久就没了,钱呢?说是用完了!”
    “有的是不怕死的人!朝廷也不敢让玄国公把那些上下其手的人都给杀光了,你看,怕玄国公再下狠手,又把玄国公给调回去了。”
    砰!太守拍案怒斥,“朝廷大事是你们能妄议的吗?”
    郑重警告也只换来四位族长的一脸讥讽而已,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面子不面子的已经不重要了,只能是凭实力说话。
    “说朝廷没钱,我们相信。说灾地官府没钱,我们也信。但有钱的人多的是,只不过大家都不敢捅破,你们为什么不找他们要钱,只敢来掏我们口袋,只敢来抠我们仓里的几粒粮,是要把我们逼的倾家荡产走上绝路吗?”
    太守咬牙道:“如此说来,我只能是强行撬开诸位的粮仓了!”
    “我们在上宛府多年,上上下下的事情我们这里是有一本账的,牵连的人很多,也由不得谁想拿捏就能拿捏我们。”
    “太守大人想强行撬开我们的仓库?可以!只不过要提醒太守大人一声,我们商行里也有些贵人入股,他们不松口,我们不敢开仓放粮,诸位大人大可以对我们用刑,大可以逼迫我们把那些贵人交代出来,只要你们敢!”
    四大家族唇枪舌剑的一番言论令在场官员沉着一张脸不敢吭声。
    詹沐春紧绷着腮帮子,呼吸凝重。
    他前面的仓部杨主事道:“太守,城外都是被水浸泡过的泥涝,灾民除了一些山头和高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易生疾病,先打开城门,把人给放进来吧!”
    太守还没回话,魏姓族长厉声道:“绝不可以!”
    杨主事怒了,“你们既不开仓放粮,又不让灾民进城,和亲手杀了他们有什么区别?”
    魏族长:“杨大人此言差矣,你可想过放灾民进城的后果?光府城之外,远远近近聚集的灾民便有十万之众,都是些饿疯了的人,为了吃的什么都干得出来,一旦进城,谁管的住?”
    徐族长:“灾民只要一进城,立马就要抢吃的,府城内顷刻间便是一场浩劫,城内的人马是镇压不住的,届时你杨大人再多几颗脑袋恐怕也不够朝廷砍的!”
    杨主事的脸一沉,满脸阴霾不吭声了。
    景族长:“城内还有三万百姓,他们虽也过的艰辛,但节衣缩食付出点代价还能扛到灾后。可若是把城外饥民放进来,转眼间城内三万百姓也得沦为灾民!救灾不成,反而火上浇油,还掀翻了上宛城,只怕连太守的脑袋也保不住!”
    太守怒道:“照你们说的,对城外灾民的死活不管不顾,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不管,本官就能保住脑袋了?”
    在这种关键时刻,被弄来接这太守的位置,简直是要命。
    四位族长相视一眼,陈族长慢悠悠道:“遇上灾年和灾荒,其实是有惯例的,只要按惯例办,有事也不能怪罪到太守身上,大家都这样办的,没理由只有太守一人错了。”
    “没错,凡事按老规矩办就不会有错。”
    詹沐春疑惑,不知什么老规矩。
    太守却是一听就懂,沉声道:“有钱的活命,没钱的等死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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