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月没说话,只是含着梅子安静了一会儿,看着卿云忙前忙后照料她,忽然问了句:“姐,你真喜欢赵景?”
    她和凌霜都有点没上没下的,私下很少叫卿云姐,都是卿云来卿云去的。卿云被她一问,愣了下,问道:“问这个干什么?”
    “你先回答我。”
    她问得认真,卿云也就认真想了想。
    喜欢吗?
    也不是,但确实适合,二十四番花信风看下来,赵家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
    论家世,京中适龄王孙,比他好的只有三个,一秦两贺,不说高攀不上,也都是娴月自己看了也说不行的。
    论人品,他虽然脾气急点,能听得进自己的劝谏,而且赵家父母都算正派,家世虽好,也没到能碾压娄家的地步,卿云嫁过去也还是有点底气的,以后就算有什么变故,卿云也能控制。
    “倒不是什么喜不喜欢,就是挺适合的。”卿云老实回答她,笑着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都订亲了。”
    “知道了。”娴月道:“没事,我就随口一问。”
    卿云以为娴月是不喜欢赵景的脾气急躁,毕竟最开始说亲时,她和凌霜都对赵景的脾气颇有微词。
    或者是因为张敬程和赵修都是她的选择,娴月问清自己,到时候姐妹变成妯娌,也互相有个照应。
    她也没细想,没一会儿凌霜回来了,见娴月喝醉了,把她嘲笑了一阵,说笑起来,也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她哪里知道,晚上的时候,娴月缓过来宿醉的劲来,在房中清点东西,黄娘子拿过来一份补药,药包上盖着御医院的印,还带着明黄签子,显然是御赐的东西。
    “这什么?”娴月问。
    黄娘子顿时笑了。
    “是和赵夫人的寿礼一起来的,说是替赵家二房捎带的,是官家赐的鹿血膏,赐给赵擎赵大人的,赵修少爷拿过来送到咱们这了,说‘听说小姐身体不好,这鹿血膏是最养身体的’。”
    赵家二房和娄家没有往来,赵修弄这一出,显然是示好,预备以后求亲的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赵夫人指点的。
    “那也巧了,我还在琢磨怎么让赵修知难而退呢。”娴月淡淡道:“正好,打发个人,去把这份礼退回给赵修吧,传我的话,就说‘多谢挂念,但瓜田李下,请赵家少爷避嫌,花信宴上群芳盛放,这份鹿血膏,我无福消受,还请转送给他人吧’。”
    这就是拒婚的意思了,黄娘子都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背后的原因,倒也不意外,见她这样果决,反而露出几分欣赏来,笑道:“下人恐怕说不清楚,不如我亲自走一趟吧。”
    这样急切,生怕娴月变卦,真不愧了外面都夸她,是娄二奶奶的左右手。
    “也好,”娴月淡淡瞥她一眼:“由你去说,也好安她的心。”
    安谁的心呢?
    娴月没明说,但黄娘子显然是知道的,只能尴尬笑笑,拿了鹿血膏去了不提。
    卿云那边浑然不觉,还在拜访黄玉琴家,她向来是女孩子中的领头羊,觉得那天茶室的意外自己也要负责任,没有约束好众人,梅姐姐也失了面子,黄玉琴也被禁足,她的丫鬟还挨了打受了罚。
    好在黄家倒还是很宠爱黄玉琴的,不过是姚夫人打上门来,给个交代罢了,倒没很怪罪黄玉琴。见卿云亲自来探望,也就放她进去了。
    黄玉琴被关在卧室里,正无聊,见卿云来了,喜出望外,热情招待她,两人叙了一阵闲话,连被打的丫鬟小月也过来了。
    正说话,黄夫人进来了,黄玉琴一见她,就上去歪缠,道:“看,都下午了,说好的禁足一天,也该结束了,我还想带卿云姐姐去裁缝那里转一圈呢。”
    黄夫人被她摇晃着,只不松口,道:“你去裁缝那干嘛?”
    “做衣服呀,不是说柳花宴要乘船吗?
    我船上的披风还没做好呢,行吧,你不让我去跟裁缝改样式,也行,反正到时候丢的不是我的人,人家要说也说,‘黄家夫妻俩教的女儿真厉害,连船都没坐过,颠倒穿衣’……”
    卿云见她们母女闲话,只在旁边微笑着,并不插话,黄夫人却笑了,道:“怎么?卿云还没跟你说吗?这次柳花宴不用坐船了。”
    “为什么?”黄玉琴不解。卿云也有些疑惑。
    黄夫人看了她的神色,才明白她竟然不知道。
    “卿云你还不知道呢?”黄夫人笑道:“刚刚有人来约我晚上打牌,顺便说了个新闻。
    说是你家二小姐直接回绝了赵家二房的求亲,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花信风还没结束呢,说是回得很死,一点机会都不留了。
    这下赵修少爷是真急了,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家二小姐,只好央求赵夫人,本来柳花宴是游家办的,他家有个水榭可以坐船嘛,游家大奶奶就是赵夫人的胞妹,赵夫人直接打了个招呼,问她腾过来了。
    后天的柳花宴改在赵家办了,这下真是自投罗网了。”
    卿云懵了,娴月回绝赵修,她是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黄夫人见她惊讶,还笑着打趣道:“其实依我说,也改劝劝你家二小姐,亲姐妹嫁堂兄弟,亲上加亲,四角俱全,京中多久没有这么好的喜事了,怎么不好呢?
    这句话我是看你和玉琴好,才冒昧说一句,劝劝二小姐吧,张家的文章虽好,赵擎赵大人的前程,那才真是如锦绣呢。”
    卿云一头雾水,等回了家,看见娄二奶奶心情大好,正张罗晚饭的菜色呢,说:“回来得正好,好不容易弄了一篓子河虾来,都是活蹦乱跳的,咱们晚上做醉虾呢,还是捣碎了腌成虾酱呢?”
    “娴月一直说头疼,凌霜咳嗽也才刚好,还是别做得太生冷吧。”卿云顺口答道。
    她穿过厅堂,来到娴月卧房中,看娴月正站在案前,懒洋洋地画着幅画,却不是整张,而是顺手描些花木小品,用曙红和花青调出紫色来,在那漫不经心地画着桐花。
    “回来了?”她头也不抬地问卿云。
    卿云“嗯”了一声,过去看了一会儿她画画,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花信风还没结束,你怎么回绝了赵家呢?”
    “赵修比我还小半岁,心性也没定下来,看起来痴情得很,不过是少年人的新鲜劲罢了。”
    娴月在笔洗里漂笔,看着那紫色在水中淡淡晕开,道:“你不记得了,梅大人当年花信宴上见到梅姨,也是一见钟情,非她不娶,都说是一片痴心,娶到家没几年,也就厌倦了。
    不照样是一个姨娘又一个姨娘地往家里娶,妾室生了十来个,梅姨却只有梅姐姐傍身,男人么,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卿云听着,倒也是这个道理。
    相比赵修的年少情热,张敬程的沉稳显然更可靠些,而且请了岑老大人来说亲,可见是诚意十足。
    而赵修那边估计连他父亲的准许都没拿到呢,不然怎么遇事只求赵夫人呢。
    但她心中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又找不出原因,站了一会儿,见娴月没有说话,问道:“对了,娘弄了河虾来,咱们蒸熟了蘸姜醋吃吧。”
    “随便吧。”娴月神色厌倦得很:“我不爱吃虾,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这份脾气,到晚上凌霜回来才发出来。
    搬了新家,她们俩不睡一起了,但凌霜晚上来找她,还是长驱直入的,她没在家吃晚饭,当然不知道虾的事,但也够生气了。先进来问娴月:“你什么意思,花信宴没结束,你就把赵修给回绝了,娘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娴月一脸无辜:“我就是想吃虾了。”
    “吃什么虾?你又不喜欢吃虾。”凌霜一头雾水。
    “是呀,我不喜欢吃虾,你也记得啊。”娴月淡淡道。
    但她的母亲,却不记得这点。
    “打什么哑谜。”
    凌霜可不会给她伤春悲秋的机会,摸了一把她额头:“你烧糊涂了?
    我知道了,肯定是因为赵家那一堆烂事是吧,娘真是要卖杏花了是吧,收了赵家点东西,跟几辈子没见过好东西似的。
    你也别在这多愁善感了,不值得,你要嫁赵修就嫁去,别管她的看法。”
    “你自己不是要去当尼姑吗?怎么还管我们嫁谁不嫁谁?”娴月不着痕迹转开话题:“你晚饭都没回来吃,是在忙蔡婳的事吧。”
    “别说了,老太太总不松口,眼看都柳花宴了,我在想要不要换个方法,云姨那边走得通吗?”
    “云姨倒是会愿意,只是这对蔡婳没什么帮助吧。”娴月道。
    凌霜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娴月只坐着梳头发,她却忽然过来,把娴月抱住了,也不说话,赌气一样。她身上常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实在让人好笑。
    “怎么了?”娴月故意问道。
    “你先别嫁,什么张敬程赵修都好,别做决定。等我,我忙完蔡婳的事,就来帮你。”她发狠道:“你放心,我一定狠狠治一下她的偏心眼。
    凭什么卿云就可以配赵家,你刚有个张敬程她就催着你订婚。
    整天在这卖女儿,惹恼了我,给她的卖花摊子都掀了她的。”
    娴月被逗笑了。
    不怪娄二奶奶说要整治凌霜,这家伙是常有点大逆不道的想法在身上的,娄二奶奶卖杏花卖得正得意,卖出了天价,凌霜却扬言要掀摊子,这不是找打吗?
    “好的。”
    娴月笑着把头靠在她手臂上,靠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其实也是我自己愿意的,就像梅姐姐,也一定是心甘情愿的决定。”
    她不说梅姐姐还好,一说,凌霜心里那股复杂的情绪,直接要冲破胸腔了。
    又是气,又是恼,又是愧疚心疼,说不出来的五味杂陈,要不是夜深人静,真要去找娄二奶奶算账了。
    “啊啊啊!”她气得叫起来:“怎么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多气人的事,怎么我就这么没用,什么都解决不了。
    要是我是荀郡主就好了,直接先解决了徐家的畜生,再把蔡婳的嫁妆置办好了,然后把秦翊贺南祯都绑过来让你挑。
    荀文绮也真是不长进,文郡主撑腰,要什么有什么,整天就知道跟女孩子斗,真是笨得像猪。”
    娴月其实也是坏,她拿捏人心已经是习惯性动作,三分委屈在她这就有七分,谁看了能不心疼。
    略施手腕就把凌霜气得怒发冲冠,但看凌霜这样生气,又怕她气坏了。又连忙笑着哄她:“好了好了,你已经很厉害了,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还不够呢,快睡觉吧。
    我的事自己能解决,用不着你,等我忙完了,顺手还能帮你解决蔡婳的事呢。
    行了行了,睡觉吧,我今天累了一天,明天要养一养,不然后天柳花宴,爬都爬不起来了。”
    “行吧。”凌霜道:“那我不回去了,我跟你睡。”
    不怪卿云和她们总隔着一层,其实她们俩是更亲密的,都说同病相怜,总要都有点伤心处才能亲密到一块,凌霜处处拘束的痛苦,娴月不被母亲喜欢的遗憾,都是无法解决的问题。
    虽然是三分伤心装成七分,但到底也有三分。
    她的母亲不喜欢她,甚至不挂念她,娄二奶奶不记得她喜欢吃的东西,不欣赏她的玲珑心思婉转手段,在她心里,卿云才是配得上最好的那个,夫人们的喜欢固然重要,少爷们的倾心难道不可以利用吗?
    但就算在赵景先看中娴月的前提下,她仍然要使出手腕来,将故事扭转,让卿云嫁入赵家,又让娴月远离赵家,只怕以后娴月和赵景成了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些王孙公子在女色上都是不能自制的,以后内宅出了丑事,坏了卿云一生的安稳。
    而最让娴月伤心的,是她自己竟然也愿意为了成全她,而早早拒绝赵修。
    说一百句锋利的话,做一千次现实的打算,她仍然是五岁时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眼巴巴跟在母亲身后,张敬程也好,赵修也罢,甚至四王孙也好,在他们之前,她还有个最初的愿望。
    她希望她的母亲,像爱卿云一样爱她,哪怕只有一个下午也好。
    第67章 柳花
    柳花宴如期而至。
    娴月这次没法和云夫人一起去了——赵夫人和云夫人是对头,当然面上看起来仍然和和气气,京中的贵妇人们中,秦家的文远侯府已经沉寂十余年,秦翊的母亲清河郡主根本不露面,贺云章那一支的文郡主是长辈的老人家,剩下就是贺赵两家的事了,云夫人闲云野鹤不拘小节,赵夫人拉帮结派煊煊赫赫,两相对峙,这局势已经维持了快十年了。
    据说最开始是赵夫人带着其他夫人孤立“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云夫人,渐渐就演变到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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