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想,娴月遇到这样的大事,也不跟我们说,是不是早就对我们失去信心了呢?
    她泼他胭脂,与其说是反击,不如说是留下证据以自保,她是不是早就知道,如果闹开来,别说外人,连娘也不会站在她那边呢?”
    “做亲人做到这地步,我们是不是该自省呢?”
    她素来温和,第一次这样,问得句句诛心。问得娄二奶奶哑口无言。
    但她毕竟是卿云,问完了之后,垂着头道:“我今天也说了许多不应该的话,伤触了娘,我自己闭门三天思过吧,要是崔老太君她们问起来,就说我病了。”
    她没给娄二奶奶回答她的机会,而是径直回了自己房间,留下娄二奶奶独自在这里发呆。
    也许是卿云这番话的缘故,娄二奶奶难得,找了娴月来独自说话。
    她对这个二女儿,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许多年都这样过来了,卿云是老大,端庄优秀,她倾注大量心血,凌霜爱惹祸,她管的也多,剩下的时间又要照顾探雪,娴月作为二女儿夹在其间,也就渐渐长大了。
    到如今,母女间常年并不亲近,连私下谈话都有点生疏,所以娴月乍一进来,两人都有点尴尬。
    “坐吧。”娄二奶奶面上倒还是不显,问道:“你这两天不是身上不好吗?怎么样了?”
    “吃了药好多了。”娴月也淡淡道。
    她在外面一举一动都活色生香,到了娄二奶奶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像个小女孩子似的,说话时也只呆呆地盯着两人之间的茶杯,万般机灵都收了起来。
    娄二奶奶端起杯子来喝了口茶,看她一眼,不由得想起卿云的话来。
    以娴月的聪明,想必猜到她是为赵景的事来找自己的。
    平日里从不关心,出了事才想起问她。
    娄二奶奶心里忽然响起这么一句话来,顿时不由得脸上一热,越是这样,越是要显得有别的事找她,于是问道:“张敬程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到底是岑老大人保媒,不能拖延太久,你是什么想法,也早点跟我们说说,家里也好早些预备着。”
    她一直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卿云的婚事,这还是第一次提到要预备娴月的事。
    娴月仍然垂着眼睛,她睫毛长,密得像扇子,把眼中的情绪全挡住了。
    “毕竟日久见人心,我还想再看看。”她说道。
    私下和凌霜的千般合计,她都没有跟自己母亲说,说也不过是耽误她时间罢了。
    毕竟娄二奶奶想要的也只有一个结果而已。
    “再看看是好的,张敬程确实是前途无量,你既然是在观察他,那赵修那边,我也好去回绝了。”
    要不是坐得近,娴月嘴角就要浮出一个冷笑来了,但与其说是冷笑,不如说更像苦笑。
    她也端起茶来喝,偏偏这杯茶泡得极浓,那苦味一直从喉头漫到了心口上来。
    “娘想回绝,那就回绝了吧,横竖我是不会嫁赵家的,早回绝早好。”她淡淡道。
    她说得直白,娄二奶奶反而有些窘,她本来是为了不直接谈赵景和胭脂的事,才说起娴月的婚事来,又忘了婚事上还有一桩心结,正是避无可避。
    但既然娴月说明了不嫁赵家,也算件好事。
    娄二奶奶松一口气,再看娴月,一样穿春日衣裳,她比卿云的骨肉停匀就不一样,肩头薄薄锦缎包裹着骨头的形状,实在是瘦得可怜。所以上手,把她的衣服捏了捏。
    “这天也不热,怎么穿得这样薄,回头仔细着凉了。”
    她见娴月的神色有所松动,心下也叹息了一声,真心实意地劝道:“你是小孩子家,再聪明也有限。
    我告诉你吧,你们年轻人总觉得情意浓最重要,其实感情也是可以培养出来的。你这样的相貌人品,天长日久,谁会不喜欢你?
    你看你爹,当初我也是匆匆见过两面,就定下了亲,不比花信宴上挑花了眼选的人更可靠?张敬程学问好,人品好,总不会错到哪去。
    你要选他本来品性就好的,不要选一时情意浓的。这是亲娘教女儿的道理,知道吗?”
    这道理其实娴月也说给凌霜过,听了这话,只是垂头淡淡道:“知道了。”
    娄二奶奶犹豫了再犹豫,始终还是找不到机会开口,本来事也尴尬,人也尴尬,母女间又生疏至此,横竖娴月虽然心思精巧,但做出事来还是为家里考虑的。
    她何尝不知道赵景做出的事不地道,但京中王孙,谁不是被惯得三心二意的?相比姚文龙之流,赵景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横竖赵家长辈是正的,家业也大,没有比这适合卿云的选择了。总归是要嫁,能嫁个好的才是最稳妥的。
    赵景再怎么花心,卿云只生了孩子,安安稳稳做侯府嫡夫人就好了,难道还要和他谈情说爱不成。京中的夫人们,也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她让娴月远离赵家,也是为这考虑。她想着,不如不说,让这一页揭过去就好了。
    娴月在娄二奶奶喝了茶回来,坐着半天没说话,凌霜去外面野完回来,见她在熏炉边坐着,道:“怎么不让人点灯啊,黑漆漆坐着什么意思?”
    “你管我,你不是忙蔡婳和三两三的事去了吗?”
    娴月就是这窝里横的性子,对着亲近的人讲怪话,凌霜也习惯了,笑嘻嘻道:“吃醋啊?”
    “一边去。”
    凌霜可不一边去,也不叫丫鬟,自己把灯全点上了,又端了点心来吃,冷茶也喝,坐下来道:“别说蔡婳了,她还兴冲冲在那注别的书呢,估计还在给赵擎忙活,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她说呢。
    好了,不说蔡婳的事了,来关心一下娴月小姐,你怎么了?娘又说什么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我自己想通了。”娴月道。
    “想通什么了?还是张敬程啊?”凌霜道。
    她吃东西实在太香,娴月也忍不住从她碟子里拿了块枣泥糕,看了看,也没吃。
    “其实岑老大人保媒的事后,我找过他一次,问他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我父母答应婚事了,我就会嫁了,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娴月道。
    “怎么说?”
    “他说:‘我不是这意思,只是我常常惹你生气,我想,也许是我做得不对,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面对你的时候,就慌乱得很,进退失据,读过的圣贤书都不知道去哪了。我想,还是因为我没有守住本心的缘故。
    我应当要守礼而行,所以我按君子的礼节,请岑老大人做媒,要是小姐愿意,我一定三媒六聘,以礼相待。
    小姐的那些问题,我愚笨,回答不了,但我保证,以后一定事事守礼,以礼待小姐,小姐可以不信我的承诺,但可以相信我作为一个读书人的品德。’”
    “这小书呆子,倒也有点意思。”凌霜淡淡道:“但这话也不可全信,他说守礼,不过是守儒家君子的礼,要是读书人的品德真那么坚定的话,世上就没有奸臣了。多少寒门士子读出来照样鱼肉百姓的?儒家保得住他一辈子不变?
    再说了,儒家还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呢,他的君子礼用在做人上是好的,用在婚姻里有什么用,连不娶妾都保不住呢。”
    娴月却只是垂着眼睛道。
    “重点不是这个。”
    “我知道。”凌霜一句话直接挑明了:“重点是你不喜欢他。”
    “我也并不喜欢别人……”
    “话别说太死哦。”凌霜顿时笑了,她正经不了一会儿,道:“另外一个呢?你也不喜欢?”
    “哪个,赵修吗?”娴月问道。
    “你当我傻呢。
    什么赵修,前段时间你从云姨家回来,每天都魂不守舍的,有时候看到画里有什么,莫名其妙地笑,有时候又一个人在那恼怒……”凌霜道:“你也别跟我狡辩了,就说是不是贺南祯吧。”
    娴月倒也不惊讶,凌霜有多聪明她是知道的,倒是旁边的桃染,听得心头一跳。
    自家小姐,可不要真喜欢上了贺云章才好啊。
    她怕凌霜知道了贺云章的事,上来打岔道:“三小姐别乱猜了,是二奶奶劝了小姐,她才想选择小张大人的。”
    “多嘴。”娴月不悦地道。
    “又是娘。”凌霜恼怒道:“她真是卖女儿卖上瘾了,连京城夫人都知道花信宴之后才订亲,不催自家女儿,她是越活越古板了,摆布了卿云还不够,还要来摆布你了。”
    桃染并不知道娴月为什么呵斥她,也不知道,她挑明的这件事,会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在第二天引起了多大的风波。
    第77章 凌霜
    第二天其实是个好日子,大晴天,又宜走亲访友的,娄二奶奶兴冲冲准备去程家赴宴,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就把这事提了又提,当时凌霜就没接话,等到她叫凌霜出门时,如意才过来道:“二奶奶,小姐说她身体不舒服,不想去了。”
    “她身体不舒服?”娄二奶奶一点不信,道:“让她别装了,赶紧换衣服,别让我去逮她。”
    但她等了一阵子,凌霜竟然还不出来,她把脸一沉,真去房里抓人了。到那一看,先有三分火气:别说出门的衣服了,凌霜连外衣都没穿,就坐在窗边晒太阳呢,旁边娴月也是一样,趴着在那玩小缸里的金鱼。
    她们俩就是凑在一起,才越学越歪的,据娄二奶奶观察,娴月是看起来剑走偏锋,实则骨子里还是没太出格,是正正经经想在花信宴上找个如意郎君的心思,而且也听她的话。
    真正气人的还属凌霜,说不定娴月迟迟不定下张敬程都是被她影响的。
    因为这缘故,娄二奶奶今天开口就带着点治一治凌霜的意思,上来就道:“三小姐,你到底是走还是不走,我和你爹可都等着你出门呢。”
    凌霜回得也气人:“用不着等我,你们要去自己去,我又不是拉车的马,我不去你们还出不了门还是怎么的?”
    娄二奶奶这点倒还好,不会因为女儿讲这些贫嘴而说她,横竖她自己也是爱玩笑的性格,觉得这还是聪明的表现。
    但今天凌霜的聪明可就用错地方了。
    “我们是不等你拉车,但我和你爹今天去程家就是为了你,不然我在家舒舒服服歇一天不好?
    我们都一大早起来在这准备停当了,你倒不去了,是什么意思?”娄二奶奶站着问到面前来。
    娴月收回玩金鱼的手了。
    她向来是最敏锐的,闻到了一场狂风骤雨的气息。
    以她对自家娘亲的了解,娄二奶奶当着别人的面尤为好强,私下倒还好,她避开也许更好,但看凌霜的架势,是想一次性把程家的事给解决的,这就跟娄二奶奶怎么样都没关系了,因为必定有一架要吵,自己留下来,还有点转圜的余地,能帮着劝和点。
    就在她犹豫之间,凌霜已经把火苗点燃了。
    “我早说了很多次了,但娘不听,那我今天就再说最后一次。”
    凌霜把手从鱼缸里拿出来,抬起头看着娄二奶奶道:“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去跟程家结交,也请你不要把这些事算在我头上,你爱跟程家结交,是你自己的决定,不结交,也不关我事,但你不能结交了,又说是为我,还是在我无数次说过不需要你为我的情况下,这跟强买强卖有什么区别,你能拉着街上的过路人说你为他做了一屋子的酒菜,逼着他付账吧?”
    “好,我成了酒家,你成了过路人了。”娄二奶奶直接问到她脸上来:“凌霜,你可别太特立独行了,咱们家已经是难得的开明了,你这话放到外面去,谁不觉得你有问题。
    说一千道一万,我都是你娘,你看看京城其他小姐,什么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有商有量,反而成了我强买强卖了?我要真强买强卖,你还在这里?”
    凌霜抿起了唇。
    娴月在心里叹了口气。
    娄二奶奶这番话,可谓处处踩着凌霜的底线,别看凌霜平时无法无天,其实她万事不过心,真要把她惹翻了,也算难得。
    而娄二奶奶显然就做到了。
    凌霜抬起了她那向来漫不经心的眼睛,也坐了起来,直接看着娄二奶奶。
    “娘,我也说句实话,你想跟我有商有量,咱们就商量,你要不想商量,就直接来硬的,也直说,咱们母女之间,没什么不好说的……”
    娄二奶奶显然也慌了一下,但做母亲的尊严在这,又当着娴月的面,她只能硬气地顶住了,问道:“什么来不来硬的?我还跟你来硬的了?你出去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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