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宁。”岁偃悄然出现在她身后,行至她面前,伸手轻轻地拭去她面上的眼泪。
    手指挨上她的脸颊,他的心脏又开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他倏地抬起两只手,想要抱一抱她。
    佑宁却抵着他的胸膛,拒绝了,她含着泪问道:“岁偃,你同我说实话,我现在模样很难看吧?”
    岁偃凝视着她的眼睛,没法撒谎,也没法说出实话,只能?沉默以对。
    到底是?十来岁的小姑娘,经历了那么?多,又骤然变成皱纹满面的老妪,她心中不?可能?没有淤积任何负面情绪。
    她只是?一直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伤心痛苦的时候。
    她一直在压抑自己。
    而今日,文宗的行为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本来就不?该对他抱有期待的,期待他或许会看在自己为大庆立下如此大功劳的份上,关心一下自己。
    泪水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出眼眶。
    心脏上细细密密的疼顿时变为刀划般的疼,岁偃手上用劲,将?人?强行拉入怀中,一手揽着她的背,一手摸着她的头,放柔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道:“没事的,佑宁,没事的,会没事的。”
    呜咽声回荡在整个房间内。
    *
    姚府。
    早朝之后,姚添德与几位老臣一道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他吩咐下人?不?许任何人?来打扰,随后便将?人?都?请到了自己书房。
    刚一进书房,便有一人?迫不?及待地骂道:“今日那安善公主在朝堂上说的话,诸位都?听见?了吧?哼,安善这群无知愚民?,实打实的灾星到他们那就摇身一变成了神女下凡?!可笑,当真?是?可笑至极!”
    另一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这次出海的那位当年出生时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我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若她是?神女下凡,那我还是?玉帝下凡呢!”
    “你们说的这些都?无关紧要!我担心的是?,眼下新一轮官员举荐考核马上就要开始,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让那李嘉宁洗脱了灾星之名,又带上了‘神女下凡’的名头,姜家?的势力必要再高上几分,到时候只怕这朝堂之中有半数人?都?是?他姜家?人?了!”
    “我担心的也是?这个,姜家?本就因姜淑妃与那一对双生子,在外?的名声极好?,现在若再加一个李嘉宁,谁还能?盖过?他们去?我们以后也都?看他姜家?眼色行事好?了。”
    “姚侍郎,您是?如何想的,您倒是?说句话啊?”
    姚添德慢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这才看向在场的几位同僚,淡淡地道:“诸位急什?么??若那李嘉宁真?的摆脱了灾星之名,第一个该急的也是?承乾观那位才对。毕竟当年这个名头,可是?他一口定下来的。”
    此话一出,原本愁眉苦脸的几人?瞬间眉眼一扬。
    一人?问道:“姚侍郎的意思是??”
    姚添德放下茶杯,轻声道:“我已派人?悄悄往承乾观捎话去了,也不?算胡说,只是?把我们这位安平公主出海一趟就摇身变为‘神女下凡’之事知会他们一声而已。想来他们观主会亲自来解决此事的,诸位且等着瞧戏便是?了。”
    几人?对视一眼,随后拱手道:“还得是?您啊,姚侍郎。”
    第45章 45 .出山
    哭了一场之后, 佑宁的心情反而前所未有的轻松且平静,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与妄想好似都随着泪水的干涸而消逝。
    入夜,天面碧琉璃上,印弯弯新月。
    佑宁坐在窗边, 遥望天幕中的弯月。
    天穹之大, 这轮弯月挂在当中,不?是寂寞, 而是自由, 它享有这一整片无穷无尽的天空。
    “我开始后悔当初将你送入了这座牢笼之中,我原该带你游历四方, 品人间?百味,让你如清风明月, 自由生长才是。”岁偃站在她身后,握着白玉轮椅得?到把守,垂首看着她。
    佑宁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冲动?, 她如今剩下的日子还有多少, 谁也说不?准, 难道就这般被困死在这顺德楼中吗?
    她不?甘心。
    “其实现在也不?晚,”佑宁抬起?一只手, 立在半空中,岁偃自然而然地伸过手来,握住她,“父母的生育之恩,我已经以一身血肉已经回报了他们,问?心无愧。剩下的日子, 我不?想?浪费在这里……你不?是说要寻救我的法子吗?带我一起?去吧,我想?和?你一起?。”
    岁偃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天妖的地盘中有许多灵气充裕的宝地,对她身体的益处怎么着比顺德楼这群半吊子的修士强,早先是害怕她不?愿意才没有提这么一茬,没想?到让她先提出来了。
    他的眼眸被点亮,扬声问?道:“你说真的?”
    “嗯。”
    “这晦气的地方,多呆一日就多受一日的罪,我们现在就走!”
    岁偃是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立刻跨步上前,直接将人从白玉轮椅上打横抱了起?来,踏上窗沿就要原地起?飞。
    佑宁:“!”这个情绪转变的有点快,她反应不?过来啊!
    “对了,差点忘了。”岁偃突然停下动?作,抱着人转身看向空着的白与轮椅,他手上一阵捣腾把人由横抱变为背着,然后空出一只手从心口处扯下一簇狐毛,吹出一口气——
    黑色的狐毛轻飘飘地落至白玉轮椅上,顷刻间?化为人形。
    一个长相与佑宁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轮椅上,只是相较于佑宁的疲态尽显,她那双锃亮的眼睛精神得?有些?突兀。
    显然它自己也察觉到了这点,歪了外脑眨了眨眼,随后仔细盯着岁偃背上的佑宁瞧了好几眼,这才学?着她的模样,一点一点地调整自己的神态,直至与佑宁完全一致。
    “这,这是?”佑宁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疑惑地问?。
    “这是我的狐毛变出来的幻偶,你不?在的这些?日,它会?假扮你的模样,免得?让人发现端倪。”岁偃解释道,“佑宁,你是大庆名正?言顺的公主?,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该这么悄无声息地逃走,这对不?起?你的付出。若是我们此行能顺利解掉了秘术,当然还得?回来,我们要堂堂正?正?地走出这座牢笼!”
    话是这般说,佑宁却知道,他这是怕自己半路反悔,这才做出这假身,给自己留下退路。
    这个人,当真是……
    佑宁轻轻笑了笑,努力环住他,道:“它真的和?我一模一样,岁偃你真厉害。”
    岁偃扬了扬下巴,笑而不?语,转身踏月飞去。
    *
    承乾观。
    观中近日有流言四起?,弄得?整个承乾观中人心浮动?。
    那流言道:当年被观主?碧霄道长亲口断言是“灾星降世”的那位公主?最近回宫了,不?仅如此,她还代表大庆出使海域中的安善国,出手平息了安善妖祸,拯救了万千安善人民。人们都说这位公主?才不?是什么灾星,而是神女下凡,当年啊,是承乾观观主?学?艺不?精,看走了眼罢!
    承乾观被誉为天下第一道观,观中弟子众多,其中有一大半是观主?碧霄道长的徒弟或者?信徒,起?初听到这个流言他们当然是不?愿相信的。可三?人成虎,加上来自四方的香客也有不?少是这般说的,不?少人被动?摇了心智,对这流言便?有了几分信任。
    流言愈演愈烈,碧霄道长的亲传弟子元峻忍无可忍,走向后山闭关圣地,叩响了紧闭的石门。
    碧霄道长闭关多年,观中事务基本上都交由亲传大弟子元峻打理,若遇到他自己无法处理的情况,这才会?上山寻碧霄道长,请求指点。
    修为至碧霄这个境界,即便?是闭关,也能分出一抹精力来为自己的弟子解决难题。
    然而这一次,闭关的石门响过之后,出面的竟是碧霄道长本人。
    “师父,您闭关结束了?!”讶然之后,元峻脸上挂上了惊喜,对外端庄沉稳的承乾观首席大弟子,如今一蹦一跳地凑近自己的师父。
    不?怪他如此兴奋,往日里碧霄道长答疑解惑都是送出书信一封,做好部署安排,本人并?不?会?露面。
    “天机降临,我的飞升劫即将到来,再闭关已于修行无异,便?出来了。”碧霄道。
    碧霄如今两百余岁,然他天赋绝佳,年少入道,由此一直保持着年轻的模样——他身高约五尺,轮廓分明,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一身正?气。
    相较之下,身为弟子的元峻反正?更显老相。
    “你寻我是为何事?”碧霄问?道。
    元峻三?言两语将流言之事告知。
    碧霄听后,默默掐指一阵推算,随后疑惑地皱起?眉。
    见状,元峻问?道:“师父怎么了?”
    “我的飞升劫来的突兀,又好似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一般,我竟是推算不?出细则,只能隐约算出起?于皇城之中。”
    元峻立刻义?愤填膺道:“这就对上了!师父,您的飞升劫定然就是那妖言惑众,试图迷惑百姓的灾星公主?!当年您就是太心软,还放了她一条生路,如此祸国殃民之辈,就该被斩杀在摇篮中……”
    话至此处,便?被碧霄重重地拍了下头,元峻赶紧捂着脑袋噤声。
    碧霄怒目道:“我将承乾观事务交于你打理,便?是想?借这些?琐事好好打磨打磨你这冲动?易怒的性子,岂料这么多年了,竟还是没能磨掉你这坏脾气!生灵命数,自有天定,她命不?该绝,我等修道之人就不?能妄取人性命。这样罔顾天道承负的话,我不?想?再听到。”
    元峻委委屈屈地捂着头道:“弟子知错了,师父莫气。”
    “罢了,”碧霄一甩衣袖,背手踏步向山下走去,“既然这观中琐事磨不?好你的性子,你便?跟在我身边,随我一道去一趟皇城吧。”
    劫起?自皇城,又正?巧有来自皇城的流言,可见这一趟他避无可避。
    碧霄本人的突然造访受到了文宗的盛情招待,他甚至不?惜提前退朝,匆匆忙忙地将人迎至御书房。
    两人在御书房内讲经三?日,不?见任何人。若不?是提起?修者?渡劫一事,只怕还不?会?停。
    碧霄心头的想?法其实和?元峻的有重叠,他猜想?根源就算不?是文宗当年那个引来异象的孩子,也应与她有关系。他道:“听闻陛下接回了当年的那个孩子?”
    文宗的表情有一丝不?自然,道:“那孩子救过淑妃一命……道长还记得?你曾经与朕说过,淑妃命格旺朕,有她在,朕行事诸事顺宜,那孩子救了她,也就相当于救了朕。且她在外过得?并?不?好,倍受无知道姑欺辱,朕实在看不?过眼,这才将人接回来的。毕竟她说到底也是皇室血脉,由不?得?外人作践,道长应当是明白朕的用心的吧?”
    碧霄道:“陛下放宽心,贫道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有些?事需问?一问?那位公主?,还得?劳陛下允许。”
    “这事啊,”文宗这会?记起?了佑宁的事,“实不?相瞒,那孩子如今的情况不?太好,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替道长解惑。”
    “不?知发生了何事?”
    文宗据实以告。
    听后,碧霄沉思片刻,道:“此等秘术我亦未听说过,想?来是海域独有。不?过陛下您不?必着急,玄门一道,一法通万法,也不?是完全束手无策,请容我先看看她的情况。”
    文宗露出大喜的模样,立刻宣人来,领着碧霄去了顺德楼。
    至顺德楼,碧霄先向楼中弟子询问?了这位公主?的情况。
    弟子们道,这位安平公主?自住进顺德楼后,日子过得?十分规律,雷打不?动?的辰时?一刻起?床,辰时?四刻抄经书,戌时?二刻就寝,既不?外出,也不?与人交流,简直就像是木偶一般。
    碧霄心头升起?疑惑,却未表露,只是差人引自己去瞧瞧。
    往日这个时?辰,安平公主?应在窗边抄写经书。
    今日也不?例外,碧霄一踏入院中便?瞧见了正?专心致志抄写经书的人,只见她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确如文宗说得?那般,变成了一个老妪。
    “你们去院外候着吧。”
    他屏退众弟子,独自一人迈向房中。至门口,敲了敲半阖的房门,道:“承乾观观主?碧霄拜见安平公主?。”
    无论碧霄在外身份地位如何高,在这皇宫中,他只是臣,就需要遵循礼数。
    然,屋内人好似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没有给他任何反应,依旧只知道埋头抄自己的经书。
    碧霄心头有疑惑,他提高声音,顺便?往其中注入些?许灵气,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那人终于有反应了,甚至反应过头了——
    但见她突然脑袋一歪,竟是直接晕倒在了桌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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