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将近五年没见面了。
    唐鸿锦看着宁荞,发现她的面容不再似当年那样稚气软和,眼神中多了几分沉静。当年,苏青时最看不上的,就是她的从容,总说这就是强装出来的假把式,但后来唐鸿锦听他姐说起过宁荞的现状,发觉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假把式,她是有点魄力的。
    崔妙妙是当地人,带着他们下馆子去。
    她挑的是京市最好的餐馆,梅舒站在门口时脚步一顿。
    唐鸿锦温声道:“没事,就这家。”
    等到坐下之后,唐鸿锦对崔妙妙说:“你对这里比较熟,推荐几道菜吧。”
    崔妙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不贵的不点,尤其是见到梅舒为唐鸿锦流露出的担忧眼神之后,更起劲了,还故作不好意思地问:“会不会点太多了?”
    周难妹忙制止:“够了够了,我们就只有五个人,吃不完的。”
    陆陆续续上了菜,不得不说,这餐馆的饭菜确实对宁荞的口味。
    她慢条斯理地吃着,而周难妹则问起梅舒与唐鸿锦的相识经过。
    崔妙妙在得知唐鸿锦根本就不是梅舒的对象之后,就对他没有兴趣了,后来一听他只是单位的临时工,更是不屑一顾。
    来这一趟,她主要是冲着宁荞。
    此时,崔妙妙说道:“宁荞,你和唐同志以前是邻居,怎么看起来好像不太熟?”
    她刚开口,也不等宁荞回答,就笑眯眯地继续说道:“是不是担心唐同志说出你爱人在部队的军衔?”
    “担心什么?”宁荞抬起眼反问。
    崔妙妙“噗嗤”笑一声,用嘲弄的眼神盯着她看。
    她想看到宁荞的手足无措与慌乱,但并没有。
    “每一位军人同志都是值得敬佩的,其实不该有军衔大小之分。”
    “就算你爱人只是营长,但在这年纪成了营长,也已经不错了,真的没必要为了炫耀他有能耐而睁眼说瞎话。”
    “你说你爱人是副团长,这事如果传到他们部队领导的耳朵里,可能还会害他挨批呢。”
    崔妙妙一边说着这番话,一边打量宁荞的表情。
    可宁荞的表情没有变化,倒是她自己,猝不及防地听见唐鸿锦的解释。
    “宁荞同志的爱人是营长,但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如今他已经升为清安军区的副团长。”
    崔妙妙愣住了。
    “但有一点,你说得对。”宁荞平静道,“每一位军人同志都值得尊重敬佩,以军衔高低来划分再加以嘲笑,本身就不应该。”
    她好半晌没找回自己的声音,再看梅舒的表情,像是在讥讽她。至于周难妹,嘴角抽了抽,在为她感到尴尬。
    “枉做小人。”梅舒睨崔妙妙一眼,说道,“你多吃菜,少说话吧。”
    -
    崔妙妙在饭馆里没吃多少东西,气都气饱了。
    从饭馆出来,她不想和室友们一起回宿舍,反正下午没课,直接就回了家。
    一回家,她黑着脸坐在沙发上。
    崔父出差了,家里就只有崔妙妙的奶奶和母亲。
    老太太走上前问道:“谁气我们妙妙了?”
    “还不是那些室友吗?每次都是她们。”崔妙妙气愤道。
    老太太慈祥地摸了摸孙女的头发:“一个个都是乡下泥腿子,咱不受她们的气。如果不高兴了,就向学校打报告申请,搬回家里住,反正我们家在京市有房子。”
    崔妙妙听奶奶这么一说,心底的优越感回来了些。
    他们家是本地人,在京市有房子,这是宿舍里那些个自命清高的室友们能比的吗?
    “我才不搬走。”崔妙妙说,“她们三个人,合伙把我赶走?想得美!”
    “不搬就不搬,都听我们妙妙的。中午你妈炖了雪梨汁,让你消消火。”老太太起身,拄着拐杖往厨房走。
    厨房里,崔母正在忙活。
    老太太面对她,就不似面对崔妙妙时这么和蔼了,语气冷淡道:“做了这么多年的饭,还是笨手笨脚的,等着吃你的午饭,要等到太阳下山。”
    崔母连忙开了锅盖,将汤盛出来:“妈,马上就好了,您别急。”
    “雪梨汁呢?”老太太皱眉,看见边上锅的锅盖还盖着,不悦道,“妙妙喜欢喝凉的,你一会儿给她冰镇起来,孩子晚点还要去学校。”
    “妈,妙妙肠胃不好,喝凉的又得闹肚子。”
    老太太扫她一眼:“算你还有心。”
    “我先回屋歇着,做好饭再来喊我。”等到话音落下,她拄着拐杖往外走,边走边说道,“娃都生四个了,还跟资本家的大小姐似的,做一顿饭磨磨蹭蹭,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要饿死我。”
    等到老太太出来,崔妙妙上前问道:“奶奶,什么娃都生四个了?”
    “没事,你听错了。”老太太换了语气,说道。
    等到老太太的步伐渐行渐远,崔母握着锅勺的手才终于松了松。
    她低垂着眼,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疲惫,再听见崔妙妙来了,又打起精神回头,柔声道:“妙妙,你再等等,马上就好了。”
    “妈,我吃过了。”崔妙妙说,“不用做我的份。”
    崔母点头,问起她刚才在外边和老太太说的话。
    “还不是那个宁荞吗?她爱人是副团长了不起?嘚瑟成什么样了。”
    崔母记得宁荞,笑着问:“是那个漂亮的小姑娘?”
    崔妙妙可不乐意听这话,嗤笑道:“我觉得她就是故意的。她爱人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当时开学,他们仨一起送她来宿舍,我和周难妹都以为她爱人要一个人照顾三个弟弟妹妹长大,年纪一定不小了。她就故意等我开口笑话她的时候,把一家子的全家福摆在书桌上。”
    “周难妹也傻,就像个捧哏的,问她爱人今年多大了。”崔妙妙“哼”一声,“她说二十九,既然这么年轻,前面为什么不解释?非要拿出全家福让我们看看,看见她爱人英俊不凡,她就舒坦了。”
    “砰”一声,崔母捧着汤碗的手忽地一颤,汤碗一不小心滑到桌上。好在她本来就要往桌上放,倒也没有打碎碗,只是汤汁一不小心溅到她的手。
    崔母被烫得手背发红。
    崔妙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继续道:“刚才吃饭的时候,闹了点误会,我还以为她吹牛,她爱人根本不是什么副团长,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对了——”崔妙妙皱眉,“妈,我前些天偷听到她和周难妹聊天,周难妹问她家里的情况。原来她爱人的爸爸是烈士,你说,烈士子女在部队里是不是更容易升上去?如果是因为这个升上去,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崔母神色反常,抬着自己被烫伤的手,往厨房去:“我先拿凉水冲一冲。”
    崔妙妙望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撇了撇嘴:“我看你也不懂,还是等我爸回来再问他。”
    -
    因这是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一届学生,京大教职工的准备和交接做得并不充分,推迟两周之后,才举办开学典礼。
    开学典礼上,需要选一位新生代表进行发言。
    隔壁宿舍的马红枣,她父亲的工作是崔父帮忙安排的,十几年前的事了。后来她们成了初中同学,她便心甘情愿当崔妙妙的跟班,来串门的时候,捧着她说道:“教务处的老师肯定会选你当新生代表。”
    崔妙妙笑了笑:“那可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了?我觉得肯定是你。”马红枣一本正经,“文科的新生代表是你,理科的新生代表是你对象,到时候你俩一前一后上台,郎才女貌,谁看了不羡慕呀。”
    崔妙妙最乐意听这样的话,听得嘴角不自觉扬起,状似责怪地看她一眼。
    马红枣捂着嘴巴,乐呵呵道:“不说了。”
    周难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拉着宁荞出宿舍,说去操场散散步。
    三月的天气,不冷也不热,她们在校园踱步,周难妹说道:“不上大学不知道,现在真成为大学生了,才意识到为什么当时下乡的时候,村干部们都鼓励我一定要好好学习。”
    周难妹和梅舒一样,也是下乡知青。
    她是高中毕业之后立即下乡的,其实也没当多久知青,就听说了高考恢复的消息。
    “我倒不觉得下乡有什么辛苦的,反正在家里是干活,下乡还是干活。”周难妹笑道。
    宁荞同样坦诚,说起自己曾经也是差一点就下乡的事。
    不过当年她的身体不好,家里人怕她吃不消,所以安排她远嫁海岛。
    周难妹睁大眼睛:“你每天都给你爱人写信,好像有很多话想对他说,还以为你们俩是自由恋爱。”
    “不是。”宁荞笑吟吟道,“是家里介绍的。”
    “相亲的吗?”周难妹问。
    宁荞点点头,又摇摇头:“娃娃亲……这是个秘密!”
    周难妹乐出声:“娃娃亲居然能找到这么英俊的对象,这是捡到宝了。”
    “他也捡到宝了。”宁荞一本正经。
    彼此聊一聊家里的事之后,关系似乎更加走近。
    周难妹说道:“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周难妹吗?”
    周难妹这个名字,确实有点奇怪。
    宁荞之前听母亲说过,很多人在给孩子登记户口的时候,因办事人员文化水平不高,会写错字,事后家里人不重视,特地去派出所改名字也比较麻烦,就只能用一辈子。
    “本来不是这个‘难’字,上户口的时候写错了?”宁荞问。
    “不是。”周难妹笑道,“我爸妈就
    是这么起的名,难妹的意思是,很难再有妹妹。”
    不管在城里还是农村,重男轻女的现象都不少见。
    但周家相较之下也算是对闺女没这么刻薄,居然让她去念书,甚至还念到高中毕业。
    周难妹并不觉得这番话难以启齿,严肃道:“不用同情我,应该同情我爸妈。”
    “因为……”周难妹冲着宁荞眨了眨眼,笑容质朴,“因为在我之后,他俩又给我生了一堆的妹妹,生到一把年纪,老俩口在街里街坊和亲戚们面前都抬不起头了。后来我二婶看不下去,说生闺女也好,也好,才打消他俩的念头,要不然他俩就是拼了老命,也得给我添个弟弟。”
    周难妹和宁荞在操场漫无目的地闲逛,过了好久,猜测马红枣已经回宿舍了,才转身回宿舍楼。
    可一到宿舍楼,就碰见两个男同学。
    男同学对宿管阿姨说着好话。
    “阿姨,我们真找宁荞同学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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