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拜见殿下。”冒名而来,谎言开端,她自然生气。
    然却又腾起两分惧意,只抬眸问道,“袁氏灭族,可是殿下的手笔?”
    “昔年构陷父王的漏网之鱼,孤不过正常报仇而已。”他回得云淡风轻,“正好还与你谢氏有亲,如此一举两得。”
    “阿翁既受先帝托孤,自不会同袁氏同流合污。”谢琼琚急道,“而且阿翁早些年一直有要断掉这门亲事的念头……”
    “孤知晓你谢氏清白,占袁氏子身份是为迫你谢氏站队。不曾想谢氏不仅清白,还受先帝托孤,早知如此……”他俯身扶起跪在地上的人,突然便止了话语。
    屋中静了一瞬。
    谢琼琚问,“早知如此,如何?”
    他盯她半晌,避开她眼神,“早知如此,那重身份不占也罢。”
    谢琼琚顿了顿,突然觉得心中有一处空荡荡,眼尾蓦然泛红,只撑着气势道,“殿下彼时权宜之计,在您的天下大业面前,一桩婚姻自算不得什么。纵是今日解除你我婚约,殿下亦安心,阿翁领谢氏阖族依旧效忠殿下,绝无二心。”
    话听到最后,贺兰泽突然笑了起来,用指腹揉过她水雾氤氲的眼底,“你这是……在伤心?不生气了?”
    谢琼琚怔了一瞬。
    是啊,片刻前她明明还在因为他的欺骗而气恼,觉得三年时光和情意不过是一场算计。却在这刻闻他一句“那重身份不占也罢”,而心酸不已。
    他后悔占了袁氏子的身份,难道不是后悔多出一桩本可以不存在的婚约,徒增麻烦吗?
    “早知如此,不占那重身份,孤一样能娶你。”他走近她,声音又低又柔,“我们一样可以相爱。”
    发乎情止乎礼,他们还不曾这般亲近过。
    十六岁的姑娘低着头退开一步,“既然怎样都是相爱的,你、今日何故让阿翁与我说这些,说这样大的事?”
    她退,他便进。
    让他轻的不能再轻的话,一下便入她耳朵。
    “孤想在成亲之情结束谎言的开始。婚后新的人生,我们两不相欺。”他扶起她面庞,“是故,若你觉得是被孤算计而入情网,或是尚辨不清爱的是袁九郎还是贺兰泽,八月的婚期也可取消。”
    至此,他退开身,正色道,“孤初衷所要,是你谢家之威望,如今已多意料之外的忠诚。你这厢,便权由你做主。”
    延兴九年,谢袁两族定下的婚约,八月初三如期举行。
    鸳鸯帐里翻红浪。
    新人交颈而卧,呢喃私语。
    “孤身份还不能现于人前,只能以袁氏子身份娶你,委屈你了。”贺兰泽难得少了素日的谋划和从容,多出一点控制不住的紧张,身体和嗓音一样发紧又打颤,粗重的气息喷薄在妻子耳畔,“……但是我什么都同你说了,再无骗你之事。你嫁了我,选了我,就再不许欺我,叛我,弃我。”
    “妾嫁郎君,只因你是你。往后余生,丹心赤城,永不负郎君。”
    ……
    “新婚许诺言犹在耳,可是十里长亭……”贺兰泽的话截断谢琼琚的回想。
    “贺兰公子欲要报复,悉听尊便。”
    “是要一条臂膀,还是算上利息要一条命,皆可。”
    谢琼琚话语落下,一道金色寒芒在两人间亮起。贺兰泽松开她下颚,瞥头避过。四下里暗卫纷纷现身。
    “退下。”他回过神,是自己袖中刀被她抢了去。
    素手夺刀,原还是他教她的防身招数。只是该连着下一式,腕间转刃。如此方能瞬间夺人性命,赢得自保。
    显然,她这会只用了一招,便不是自卫。贺兰泽下意识抬眸,一掌拍在她握刀的腕间。
    金色短刀从她脖颈滑落,人和刀一起跌在地上。周遭都是积水浅坑,谢琼琚一下湿了半边身子,泥浆大半溅在贺兰泽云纹皂靴上。
    谢琼琚足趾蜷起,垂着眼睑喘息,高大的人影在晃动的烛光里覆下来。
    “死是多么容易的事。”贺兰泽俯下身,伸手触上她脖颈下湮出血迹的粗布麻衣。
    比他想象的还单薄。一碰,竟是隔着布帛清楚感到细细的血流。
    他捂在那处没有挪开,只回首看那处府邸,是一处深门大户。
    “是与人做了妾不得宠,还是卖身为婢配了家奴日子难过?劳你抛头露面外出劳作!”他转过身来,染血的手抚过她眉眼。
    谢琼琚的喘息一阵急过一阵,她张了张唇口,却不知要说什么,唯有目光直直盯着那把短刀。
    “莫想一了百了。”贺兰泽看清她的眸光,捡起不远处的短刀。刀刃两面泛光,现出二人轮廓。
    他收刀入袖,还欲开口,忽见她发梢白了一方,很快鬓角也染上霜色。
    他抬眸仰望苍穹,阴霾的天空又开始落雪。
    侍者上来给他打伞。
    他看着二十四竹骨伞,低眉往她身处靠过去,侍者便将伞随他移动,拢住两人身形。
    “左右到了这处,且不急。”他伸手拂去她鬓边雪花,气息在彼此尺寸间流转,“你欠的债,我会慢慢要回来。”
    谢琼琚盯在短刀处的目光缓缓收回,浓密长睫忽颤,上头的雪花化成一颗水珠滴落。
    似是觉得无趣,贺兰泽也不再多言,只伸过臂膀一把将她搂起。
    谢琼琚浸在雪水中的一条腿冻得有些发麻,起身时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被面前人一条手臂稳稳箍住。
    “七年,你弄成这副模样!”光线微弱,贺兰泽上下打量她,“悔吗?”
    “您说的妾都记下了,妾能走了吗?”这晚,她终于又吐出一句话,却没有回他最后的问题。
    贺兰泽默了一瞬。
    兀自解下大氅,拂带系得繁琐,他一只手解了有一会才脱下披到她身上,还不忘替她拢了拢两侧风毛衣襟,“回吧,我们来日方长!”
    谢琼琚从他身前过,没一步回首。
    “主上,你受不得寒……”眼见雪越下越大,侍者忍不住上前提醒。
    贺兰泽收回落在对面府门上的目光。
    片刻,上了车驾。
    他在车厢内饮一盏热茶。
    热气缭绕,模糊面目。
    第4章 黑夜
    ◎反反复复做那个梦。◎
    谢琼琚倚在门后,听马蹄声哒哒远去,直至消失在西昌路直道上,方打开府门出来。黑夜昏沉,对面那盏挂在树干即将熄灭的羊角灯格外耀眼。
    她莫名怔在原地,直到寒风扑面,方匆匆往对面走去。
    寻了片刻,看见那副本就破损的人|皮面具淹在积水中,大半被浸透,已然没法用了。
    左右这处天高地远,亦被他撞破,便也无需画蛇添足了。
    谢琼琚回了府中,合上大门。
    绕过前面富丽正堂,中庭水榭楼台,穿过门厅拐入东边第二个院子。这处背靠一座矮墙,并排有六间厢房,是府中下人住的地方。
    “今个太晚了,你可总算回来了。”唯一亮着的一间屋中,朱婆婆裹着棉衣出来侯她。
    这严府本家前岁举家搬去了并州,留朱婆婆一家再此看守老宅。去岁,朱婆婆的儿子被征兵走了,没两个月丈夫又得病殁了,故而就剩了她一人。
    谢琼琚刚到这时,居无定所,只暂歇在一家客栈中。后为谋生,在山间采药售卖,不想路上救了被马车撞倒的老人。
    一来二去熟络了,便在此住了下来。
    主家屋舍,老人本也不敢随意给人居住。谢琼琚道是只当她是来投奔老人的远方侄女,又许诺每月给她屋舍租金,如此落了脚。
    “劳婆婆记挂了。”谢琼琚搀过老人,慢慢往屋内走去,“皑皑睡了吗?”
    皑皑。
    那个在延兴十三年,上报落水身亡的宗室女,并没死去。
    不过是谢琼琚眼看中山王府诸事频出,恐累及这个名义上中山王府唯一的女儿。遂瞒天过海,让孩子假死脱身。又以照料郡主不当为由将侍女兰香和竹青都赶了出去。由她们带着孩子去了竹青的老家东郡。
    前岁她逃出长安,便去寻回了女儿。
    只是不想兰香早在去往东郡的路上,染了疟疾不治而亡。而竹青的长兄正因豪赌欠债,无意撞见她容貌,贪她细软,遂欲将她卖入青楼。被竹青知晓后,三人连夜出逃。只是青楼牙子众多,她带着皑皑同竹青分了两路奔逃,只说在辽东郡汇合。
    然,一年过去了,始终也不见竹青。
    “实在熬不住,睡下了。”朱婆婆推门进去,“就同我老婆子睡吧,抱来抱去怪冷的,你屋里还不曾生炭火。”
    谢琼琚拐入内室,将双手搓热,给孩子掖了掖被角。
    “这么晚……”榻上的小姑娘睁开惺忪睡眼,却直接越过谢琼琚,朝她身后寻去。看了片刻,确定她身后无人,方有些失望地回身看了她一眼。
    谢琼琚面容上的一点欢色悄然退去,低声道,“今日赶工,阿母回来晚了,扰到你了。”
    小姑娘“嗯”了声,重新躺下,朝里翻身睡去。
    谢琼琚咬着唇瓣在榻沿坐了会,闻她呼吸匀称已经睡熟,便起身出去。
    “孩子还小,多处处,自然就和你亲了。”朱婆婆安慰她。
    谢琼琚笑着点点头。
    皑皑与她不亲,甚至自重逢后还不曾唤过她阿母。
    细想,她们母女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
    当年被送走时,孩子还不倒三岁。
    前头三年里,虽是养在她膝下,但她疲于应付中山王,又患病在身,皑皑多来都是被掌事姑姑和侍女们照料。
    后来竹青带她远走,能记事的两年,却已经慢慢忘记了母亲的模样。自从东郡夜奔的那个夜晚,皑皑哭着要与竹青同道,却被迫分开与她一起走后。这一年多来,都很少与她说话。只一心等着竹青到来与自己团聚。
    “你……”入屋这么久,朱婆婆一直盯着谢琼琚,这会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只惊愕地打量她面庞,又指过她身上衣衫。
    “一路上只我母女二人,恐遇歹人,我方画了妆。”谢琼琚有些报赧,垂眸将大氅解开,“这衣裳是铺中掌柜借我的,今夜给婆婆和皑皑用吧。”
    脱下大氅的一瞬,她蓦然笑了笑。
    许是对温暖的渴望,披了这么久,她只觉自然并未觉得衣裳厚重压人。这一脱下,便觉严寒刺骨,想多穿一刻。
    “还有这个!”她从怀里将胡饼掏出,“明个我还得这个时辰回来,皑皑还需辛苦婆婆,这些且给你们加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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