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举囊相碰,长饮而笑。
    笑对方,亦笑自己。
    “既在这处,你的信息那样迅捷精准,便劳你给孤探探吧。”贺兰泽饮完第二口,克制地拧上塞子,将酒递还回去,“千里离乡,她根本一个亲人都没有,能投奔哪去!”
    *
    无论是贺兰泽和公孙缨都觉得,用刺探军情的暗子去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当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却不想,结果远远超出他们的意料。
    倒不是困难之故,乃消息随日而变,格外多。
    随着公孙缨的人将消息接连带回来,关于谢琼琚的事愈发离谱。
    二十余日后,三月下旬,根本已经无需探子暗访,幽、冀两州交界处,一代画师赵衡首徒、谢氏女入飞鸾坊,一画过金的笑谈已经在墨客文人、权贵名门间流传。
    三月二十六,最新的一则消息传入贺兰泽耳中。
    ——谢家女甘为名士作入幕之宾,四月初一于飞鸾坊开盘,百金起价。
    彼时贺兰泽按照薛灵枢的嘱咐,在使用六齿花之前,对身体作最后的调理和养护,如此正用着一盏专门熬制的药膳。
    闻此讯,只将碗盏扔在案上,拂袖离开。
    侍者清理食案,发现碗盏裂出一道细缝。
    *
    四月芳菲正盛,窗外院落中大朵大朵开放的曼陀罗花,在春光抚照下娇嫩欲滴。
    谢琼琚坐在临窗的榻上,半边身子沐浴在日光里,半边陷在屋内阴影里。
    虽然同叫曼陀罗,但这是养在院中赏玩的花,同那山中野生的乌色曼陀罗形貌上相去甚远。
    同名之故,她自然想到前头卖给贺兰泽的药。
    他用了药,当是无事了。
    是无碍了。
    离开辽东郡的时候,她便是确定的。
    谢琼琚觉得近来脑子有些混乱。好多事总是来回地想,反复地确认,看似严谨,实则浪费时辰。
    她也不知自己如何会这般,思来想去很大一部分缘故应是太过紧张和恐慌。
    便如此刻,因花想起贺兰泽,她心跳得十分厉害,恨不得马上就抬步逃离开去,逃得越远越好。
    当日离开辽东郡后,她来了飞鸾坊,毛遂自荐她的画。
    起初几日,自也无人问津。
    或者说,相比她的画,坊中掌事的妈妈更看好她的容貌。这章台花柳间,对抗拒不遵者多有手段,但对生死无惧者无法。且她的画确实经得起赏玩,又冠了世家女和一代画师首徒的名号,故而在她无偿花了两幅赠与客人后,慢慢引起了注意,求画者愈多,连带坊中生意都有了变化。
    老鸨的欲望超过她的欲望,她便占了主动权。
    而真正让她水涨船高炙手可热的是后来的两桩事。
    第一桩是她被公孙家的暗子扣住了一回,飞鸾坊仗着人多势众将她夺了回去。
    她便顺口反问,“公孙女郎逮妾,妈妈觉得所谓何事?”
    紧接着数日后,贺兰泽的暗子寻到他。
    她顺势再问,“贺兰郎君也逮妾,妈妈又觉所谓何事?”
    “无非是郎君心悦妾,公孙氏不容人。一个要夺妾,一个要杀妾。”她端起前二十余年世家女的谱,似笑非笑,“妈妈左右两处都得罪不起,且让他们夫妻斗去。您帮妾找个好人家,妾助妈妈财源广进。”
    红尘紫陌中打滚的人,脑子稍一转动,便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从飞鸾坊容她踏足、企图在她身上饮血啖肉起,便被生生架上了炙肉架。
    要么同她一道谋利益,要么被烧成灰烬。
    既无路可退,索性破釜沉舟。
    坊中妈妈便将她列入清倌人,捧作掌中花。于四月初一开盘寻嫁好人家,百金起价的聘礼。
    是故,要是让贺兰泽回过味,她竟是如此利用他,借他势达到目的,估计更会恼羞成怒,亦不知会如何为难嘲讽她。
    *
    “姑娘,你看看,可满意?”给她梳妆的两个侍女在侍奉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开口吐出一句话,打破屋里的静默。
    谢琼琚收回赏花的目光,凝上青铜镜。
    飞鸾坊能在这处独占一方,确有她的能耐。大到后台人脉,小到妆容细节,一应俱全。
    标了清倌人,便当真给作了一身闺秀打扮。
    三千青丝一圈圈叠累,挽成干净繁复的缕鹿髻。华胜佩于顶,燕钗埋于发,乌云藏金,鬓丝露玉。
    着一身月白曲裾深衣,柔荑出窄袖,玉足掩袍中,束纤腰以环佩,现一点领如蝤蛴。
    “很好。”有一个瞬间,谢琼琚竟看见了长安城中的自己。
    念起长安城,她也是恐惧的。
    这厢闹得如此风声,若是传回长安,若是谢琼瑛还活着……
    于是在临上台前,她又一次与妈妈说,“不论聘金几何,只这一日,断无二回。”
    她只要两百金。
    用两百金敲开红鹿山的大门,送皑皑上山,换她安稳一世。
    若有幸,他日自己为人厌弃后,便也可上山去,如此即可看病,亦可陪着女儿,再好不过。
    若是命运不顾,侍奉他人的两年走至末路,那么给红鹿山多出的一倍银子,亦足矣让孩子更好得生活。
    “两百金也不少,你便能保证这一日能够?纵是能够,妈妈我总是要分一杯羹的。你当真不多挂几日,抬足了价?”
    谢琼琚查验好笔墨,最后理正衣襟,“人贵在知足,吞象之蛇,多有撑死的风险。”
    *
    大堂正中,置高台。
    台上撤去往日繁花锦缎,只横撑桌案一张。案上点油烛一盏,笔墨一双。案后坐一女,素手绘丹青。
    端的是才貌无双,书香气,礼仪周全。
    台下是往来客官,多的是达官显贵,骚人墨客,故作风流。
    百金起价,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已经叫到五百金。
    五百金买一章台女两年时光,随身陪侍,作风花雪月风雅事。
    其实贵了,十分不划算。
    因为五百金能宿在飞鸾坊超过两年,校书艺伎、清吟小官轮流换,昼夜不重复。
    可是,竟是抬到如此高数,眼下又一声,再添八十金。
    五百八十金。
    满堂沉寂。
    虽不值这数,但也没太出乎谢琼琚的预料。
    因为她清楚,喊到如此份上,不过是为着她的两重身份,一代名画师赵衡首徒,百年世家正支嫡女。
    三十余年前丹青手赵衡宁可就死,亦不愿为帝之宠妃做出浴图,身后被人追念为“画中刚骨,丹青之魂。”
    而谢氏四世三公,曾独领世家数十载,更是烈火烹油,风光无限。
    这处这些人,与其说掷金银夺她谢氏女,不如说是为买一风骨后裔折腰,高门名花碾泥,拉来与之俱黑。
    作他们日后独一无二的谈资和渡身的金衣,满足一颗虚荣的心。
    谢琼琚端坐台上,撑着打颤的手继续作画。
    她没有看台下出价的人,但人影重重,喊价声声,无一不告诉她已是让自己和妈妈两处得利。
    喊到五百八十金,可以结束了。
    她始终不是太勇敢的人,身上诸多矛盾。
    这一刻,已然惶恐至死,是在咬牙硬撑。
    怕时辰愈久,招来贺兰泽。
    怕风声太大,传入皑皑耳中。
    怕百年黄泉下,恩师也不肯再认她。
    “五百八十金,还有哪位郎君抬价?”
    “五百八十金,不会有人再抬价!”
    “就五百八十金,谢姑娘下台来——”
    “快来,今个为本公子作戏水图,明个再做鸳鸯画……”
    谢琼琚缓缓搁笔,抬眸起身。
    台下人已经等不及上台,牵上她素手。
    没有碰到。
    二楼射来一枚棋子,击在那公子手腕上,生生隔开了两人。
    雅间门开,侍从挽起珠帘,出来个文雅矜贵的男人,开口亦是清润嗓音,温和模样,“孤出一千金。”
    满座哗然又寂然。
    他于众目睽睽下,一步步走向台上女子,抚她如水墨山河般幽深的眉眼,低嗤道,“你是真有本事!”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继续,今天还有红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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