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说他日殿下登宝,那帝王的妾室岂可以寻常论之。”萧氏回望一眼,继续往前走去,“以往定了幽州刺史家的女郎,我也不敢多想。然眼下这位……”
    萧氏轻哼了声,“病歪歪的样子,连人都见不了,琉璃脆的纸美人,且让她先占着正妻的位置,给吾儿挡挡刀剑。”
    “夫人的意思是,难不成是那公孙氏不愿同太孙殿下退婚了,会将谢氏视作眼中钉……”阿月煞有介事道,“也是,公孙氏退了婚能得什么好呢,以往还有个丁三郎。眼下么……若是不退婚来日便是皇后之尊。且让她们鹬蚌相争,我们四姑娘渔翁得利!”
    “你……”萧氏点了点头,想着方才阅过的那本内眷名单,忍不住摇首笑道,“倒是长脑子了,就是还没长全。”
    *
    陶庆堂内,贺兰泽用膳毕,正要净手,贺兰敏竟是起身上前,道了声“我来”。
    她先给他洗了右手。
    待到了左手,便在盆中拧干了巾帕,然后拂过他左袖袖沿,用微湿的巾怕给他擦拭,“我问了医官处,说这手近两日还不得沾水。回去让伺候的人注意些。”说着话,手已经擦拭干净。然贺兰敏却没有松手,只捧着儿子臂膀,怔怔看了半晌,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阿母——”贺兰泽看着殷湿在他袍袖上的泪渍深吸了口气,心底泛起一抹延后出殿的愧意,只轻声道,“都好了,过去了。”
    “……都好了。””贺兰敏频频点头,“不然百年后,我要怎样和你父王交代,我有何面目去见她!”
    “阿母!”贺兰泽哑声道,“是孩儿不孝,这些年让你操心了。”
    贺兰泽扶她坐下,从绘云手中接了帕子,给她拭泪。又示意绘云将妆奁搬来,寻了脂粉给她补妆。
    “好了,让她们来吧。”贺兰敏叹了口气,拂开他,“瞧你巴巴赶来,生龙活虎的,阿母就放心了。”
    “长意伴着孩儿,将孩儿照顾得很好。”贺兰泽翻过贺兰敏命人拿来的卷宗,心中明白几分意思。
    她眼下连这些事宜都操持不了,何论照顾她。
    便索性直白道,“她确实身子尚弱,照顾不了儿子什么。但是她在,我的心是定的,有着落的,便是最好的照顾。”
    “只是眼下这等子事宜,只得继续辛苦阿母了。”贺兰泽合上卷宗名单。
    “等等,你且第一页最末的和第二页首头的两位。”贺兰敏指了指卷宗,“这点事不算什么,基本也安排好了。就是这两处,你看看。”
    第一页最末是公孙缨。
    第二页首位是吕辞。
    “阿母的意思是要将这二人隔远些安排住处?”贺兰泽看出端倪。
    吕氏女乃并州丁朔发妻,年少时同二人皆在其父吕君侯座下受教,一心爱慕父亲门下这位最得意的弟子。只是丁朔同公孙缨彼此有情,直到后来二人莫名情断,她方得了这段等待良久的姻缘。
    “阿母闻她已经有孕四月有余,孕中人多思,情绪反复,若是碰上公孙氏多了心便不好了。”
    话至此处,贺兰敏不由看了眼贺兰泽,也未多言,只继续道,“眼下中秋宴会,就是为了这丁氏的并州,公孙氏的幽州统归麾下,哪处得罪了都不好。”
    “是故阿娘想了两处安排,公孙缨好说,她昔日在这便有落脚的园子。就是吕辞,且怀着身孕,总也不好安置在城郊的庄子上,劳她车马往来。若是也安置在在我们楼中,你且看看,对比公孙缨的园子,这□□水榭待客的其余院落都是大差不差的距离。故而让她住阿母这处吧,算是主殿,离得远,也还算僻静些。”
    “随阿母住,可会扰了阿母?”
    “那便住你楼中,你占着二楼,没有客压主的,且还是你。便让他夫妇居一楼,左右你那处都是现成的屋舍配设,也不麻烦。”
    “罢了,还是住阿母这吧。”贺兰泽念起谢琼琚,届时千山小楼往来尽是人,唯他院中尚且安静,且留与她。
    贺兰敏看着他,轻笑了声,叹道,“阿郎,眼下我们尚在这边地,便也少不了客往迎来。他日若是入主长安,更是需要往来周旋。谢氏什么也不帮不了你,不仅帮不了了,甚至她还未成为你的诟病。”
    “阿母,声音是可以随着时间消散的,长意的病也会慢慢恢复。世人若觉得她是我的污点,那是我无能,我愿意与之俱黑。但是在这之前,我会努力成为她的荣耀。”
    “待光之盛,世人仰望孩儿,也仰望与我并肩的她。”
    母子两四目相对。
    半晌,贺兰敏颔首,“愿如你意。”
    未几,贺兰泽起身请辞。
    “看样子,殿下是铁了心,半点不肯退步。”见人影远去,绘云扶着贺兰敏回屋,不由感慨道。
    “光照世人,并肩受拜,他还想着捧她上后位。”贺兰敏嗤笑道,“也对,少年夫妻,情深起来,该是不死不休……”
    *
    贺兰泽在前院议事堂议事。
    前段时间一来为着臂膀续筋脉一事调养身体,再来是陪着谢琼琚,他已经足有两月未踏入议事堂,多来都是让恩师杜攸主持,然后送来他的书房,重要事宜由他过目盖章。
    这日在议事堂中,满殿文武官员,整个议事过程中,都有诸多尴尬。因为论了两桩事。
    一是复盘上党郡之战。
    二是分析当下东线时局。毕竟并、幽两州此番会盟,同前头他攻城掠地收占城池不同。这厢无需兵甲死伤,便需给出合适的酬劳。
    譬如权势,爵位,封地,总之多有代价。
    而论起这连两桩事,总有一个人是跳不过的,那便是谢琼琚。
    上党郡之战有她胞弟开始,直至由她结束,彻底改变东线格局,推进七州合一。
    故而谈论之际,一旦论起她,诸官员总有顾忌,不自觉望向贺兰泽,亦或是讪讪垂了眼。几乎所有人,对她都怀着摸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是感谢她这般快的帮助他们加速推进了会盟,若无她,眼下谢琼瑛大抵已经和高句丽联盟成功,这东线上烽火已燃。
    然这样的功绩却是靠一个女子名节尽毁得来的。
    自有不少人觉得是她咎由自取,便是无她,他们战马扬鞭,金戈银枪,一样可以护住城池。即便战死,亦是另一种荣光。
    一个多时辰的论政,多有磕绊,才论至十中之三,贺兰泽素指敲过桌案。声音不大,但是四指齐落,既脆又闷。
    一下慑停了正在言语的人。
    铜露滴答,直到殿中能听到人的呼吸声,他方开了口,“上党郡上,乃孤亲自送夫人前往。彼时是孤与夫人生了嫌隙,负气累她受此伤害。过在孤,于私未护住发妻,于公未识清对方敌将歹心;而罪在谢琼瑛,乃祸之源。”
    “至于夫人,无辜至此。绝望中自救求生,亦不忘为孤大业效力。今日尔等尚有机会在此对她多有看法,是因为她剥了衣衫破了联盟。”
    “孤知晓,何论你们,便是这泱泱天下人,都觉谢氏女若是死了,方可得贞、得洁,得荣,得烈,甚至可得人之大伟。遗憾她未死且偷生。然即是如此,孤想问,一具无魂的躯壳可得,如何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反要遭受与之相悖的恶言!这是何道理!”
    殿中多有沉默。
    贺兰泽便也未容他们开口,“既日起,凡想通此理者,且原话告知你们内眷族人,给孤熄了这声因。想不通此理者,便给孤想清楚再上任。而不愿想通亦不赞成孤之言的,容你们一夜时间,文官交笔,武将断剑,皆可各奔明主。”
    “殿下!”杜攸闻言不由大惊,直换了称呼,不再唤他“主上”,意在提醒他不是寻常的一方诸侯,乃是实打实留着帝王血的天家后裔。不可如此任性妄为。
    十数年来,是他的如履薄冰、呕心沥血,是青年潜龙的出生入死、卧薪尝胆方从各处聚来这精英文武,这厢若是真散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且他方才那话,亦非无懈可击,不过是今日多位大儒不在,尚未驳他罢了。
    然而贺兰泽并未应声,连看都未看他一眼,只负手起身,从容出殿。
    杜攸在后头张了张口,猛然间意识到这分明是一箭三雕之策。
    一来是为夫人平息流言。
    二来是在会盟前整顿人心。
    三来是在过滤不同政见者,以此立刻威。
    他看着离去的青年,感慨他的担当和心机,这些年他从未停止过成长。然而亦不免有所忧虑,尚且用人之际,此刻过滤不同道者,这一步到底都得急了些。
    *
    “何事开怀?”暮色降临,谢琼琚沐浴出来,见灯下执卷的人并未认真阅书,分明是走了神。
    然眉染笑意,竹指叩案,尚是怡然模样。
    贺兰泽闻声,起来扶过她,想了想还是把今日议事堂的事与她说了。
    谢琼琚闻言,初时尚且感动,然听到后头难免震惊。
    “无妨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早晚的事。”两人跽坐在席上,贺兰泽将她抱到身前,给她按揉太阳穴,“郭玉说你今个又头疼了,好好的可是歇晌时梦魇了?”
    “但是……” 谢琼琚想着贺兰泽前头的话,总觉哪里不对,想要反驳他,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半晌道,“现在尚好,不怎么疼!”
    “那如何疼起来的?若是无故而起,且传医官看看吧。”
    “无事!”谢琼琚拦下,指了指桌案的卷宗,“看那处那的,密密麻麻,妾都记不过来。”
    贺兰泽蹙眉起身,上前翻过,竟然是晌午在贺兰敏处的那份内眷名单。
    “午后阿母派人送来的……” 谢琼琚垂下眼睑,有些报赧道,“本是妾份内的事,你我避在殿中已累阿母忧心,阿母还给妾分担着,原也只要妾复查一遍,但是实在太多了,妾到现在还不曾看完。”
    贺兰泽看着那份卷宗,原也不多。
    以前她在长安,处理内帏事务,比这个多几倍的,都能一会功夫阅完。
    “看不完便看不完,我代你看便罢!”
    “当真?”谢琼琚上来给他倒茶,片刻又道,“还有一事劳烦郎君。”
    “说吧。”贺兰泽也没抬头,笑意朗朗应她。
    “怎么不说了?”他一页翻过,抬眸问道。
    “妾……”谢琼琚眉间紧蹙,终于松下一口气,想了起来,“午后您三舅母递了帖子,说明日要来探望妾。”
    “你不想见?”
    谢琼琚颔首。
    “那便不见,多大点事。”贺兰泽笑了笑,重新垂眸复查。
    “长意!”贺兰泽又阅过两页,觉得周遭格外安静,不由抬眸,却见对面人已经合眼睡着了。
    他将她抱去床榻,正欲返身唤竹青守夜,只觉袖角受力,竟是被她握在手中。
    他在她榻畔坐下,待一截烛油尽,遂上了榻。
    “长意,你往里些。”他低声试道。
    榻上的妇人没有反应,贺兰泽握了握手,深吸了口气,将她抱去里侧,然后这般抱着她睡下。
    他几乎每半个时辰都会醒来,恐她梦魇,观她神色。
    竟是晨至曦初露,这夜她方第一次睁眼。
    “郎君!”谢琼琚感受着光亮,推他,“今个不是书房有早会吗?快起。”
    “不起。”他合眼道。
    “为何?”
    “夜中睡得不好,补眠!”
    “为何睡得不好?”她不依不饶,推他起来。
    “因为一直看你。”男人伸过臂膀,将人揽下,“你睡得很好,睡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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