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他一颗心,如擂鼓般跳动,扶在腰间的手哆嗦中传来力道。
    她便喘出一口气,小声道,“我的头发都散啦,你捋一捋。”说着,她抬起一张近若透明的面庞,虚弱的眉眼含笑。
    给他看,凌乱不堪的鬓发,丝丝缕缕捻在额角耳畔,还有一些湿发垂落在半敞的脖颈间。
    可是她说话的神情,隐约间却还是当年那个对镜贴花黄,缠他梳头又嫌他手脚蠢笨弄乱她发髻的小姑娘。
    贺兰泽听话给她将头发捋好,别在耳后,蓦然间滞了动作。
    他看见他的指尖托着一根白发。
    从她头上长出的一缕白发。
    今岁,她才二十又五。竟生华发!
    岁月和世事几欲扼杀掉当年的女孩,他却还在和命运相争。
    不知对错。
    就是,他的长意……该活下去的。
    他扶着她,在屋中慢慢走着,走过第一圈,她似想起什么,问,“你怎么弄成这样,你这身血哪来的?”
    他笑笑,“……才下的战场。”
    走第二圈时,阵痛又来,她摇头道,“去哪都疼,回了榻上我就下不来了……你让我靠一靠,我能忍过去……”于是,她伏在他肩头,贝齿咬磨过他的衣帛和皮肉,良久才随着冗长憋胀痛楚的消散松开口。
    她跽坐在地上,趴在他肩头喘息,满头虚汗中凝出一点仅有的神思,“是不是我咬疼你了,你身上……这样重的血腥气?还是、哪里……你哪里受伤了……”
    “没有,我没事……就你,长意,你撑过去……”贺兰泽就这样半跪在她身前。
    是一番耳鬓厮磨的样子。
    中间一点空隙,却也不是空隙。
    那里是她隆起的胎腹,他们的一个孩子。
    如此,是一家三口最亲密的相拥。
    但这一刻,贺兰泽无比厌恶这个孩子。
    他幻想,也期待过,再要一个共同的孩子。但是从未想过陷她入如此境地。
    他抽出一只手,抚她腹部,感受着一阵阵胎动。
    这个无知无觉、但是已经有四肢魂魄的孩子……
    无端承受他的憎恨,无端遭人计算。
    他该恨的是他自己。
    很快一直纤细的手覆上他手背,耳畔是她断断续续的气息缭绕,贺兰泽尽可能地贴近她,想听清楚她说的话。
    最后,只听到气若游丝的两个字,“……好疼!”她连跪坐都撑不住,虚阖着双眼从他肩头下滑去。
    是破水了。
    贺兰泽一把将她抱起,置在榻上。
    便也来不及再去思索,她方才在他耳畔到底有没有说话,若是说了,说的又是什么话。
    接生的嬷嬷和贴身的侍女都围着她,亦有人劝他赶紧出去。
    将他手背抠破皮肉的手随着眼睑的抬起,慢慢松开,她说,“你出去吧,去陪陪皑皑,别吓到她……”
    她说,“我好久没有理她了,你去和她说,我好了还是一样陪她……”
    “快去!”她攥着被褥,两眼通红,浑身湿透,“都在这,她会觉得落了单,我们一人陪一个……”
    一人陪一个。
    从年少至今,风霜几多欺凌,她也没有停止过良善和体贴。
    贺兰泽终于颔首,起身离开。
    转过屏风后的话,谢琼琚急痛中,已经听不清。
    但是所有的医官和接生的嬷嬷都听得格外清晰。
    他说,“孩子不论生死残损,孤都不怪你们。但是夫人如有万一,你们便泉下侍奉。”
    为着他这句话,无论后来产房之中如何凶险,无论谢琼琚在数次晕厥又被医官用针灸扎醒,用参汤吊起一口气后如何挣扎,都没有人出来问过是保大还是保小。
    所有人,抢救的都是她的性命。
    所有人,都禀承着一个道理,孩子能活是幸运,不能活便是他的命。
    屋内人影奔相匆匆,屋外到出一盆盆血水。
    有此起彼伏的声响,催促她用力,教导她换气,每一个人都带着急迫和惶恐。
    却偏偏没有她半点声音,只有零星一点呜咽,和隐忍在喉间吞咽下去的破碎呻\吟……
    贺兰泽坐在榻上,将皑皑抱在膝头。一如谢琼琚所求,陪着皑皑,以防吓到她。他紧紧抱着孩子,一遍遍和她说,“你阿母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七月酷暑天,皑皑蹙眉退开身,“阿翁,你手臂怎在流血?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薛灵枢闻言上来,给他重新敷药止血,“夫人用了那颗补基养元的药,虽是急了些,但是应当能勉强挨过眼下这关,后头事后头再说,你且先顾好自己……”
    贺兰泽还未来得及应话,薛真人便出来唤过薛灵枢,匆匆与他作谈。
    “若是关于孩子,随你们如何,我就要她。”他坐在榻上喘息,连问都没问缘由。
    于是,对面贺兰敏起身一半,欲要问的话,只得生生咽了下去。
    她低低唤了声“阿郎”。
    这堂间虽阔,却也是安静无声,但所有人都发现,对面的人半点没有吭声。
    从他回来一昼夜,他都没有正眼看过他的生母。
    小半时辰后,已是启明星闪烁,天光初露。
    贺兰泽便是在这个时候,甩开众人,踢门入内的。
    因为在她喑哑的嗓音里,终于发出一声痛呼,携带着“蕴棠”两个字,跌散在他耳际。
    孩子即将生下,但是还差一口气。
    她的神思已经全部涣散,无尽的痛意笼罩着她,将她脑海中涌现的过往一层层击溃,她拼命地挽留,纵是悲苦荒谬者多,却也有极致的欢乐和最真的爱意。为了这些,她可以忍受苦痛。
    悲喜几何,都是她的人生,她认了。
    她攥着他的衣角,将想了很久、终于记起的话与他说,“余生,还有余生,你好、好……”
    她没能说完,最后的一股缩胀里,她本能地用力,终于生下孩子。
    而他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亦忘记了要问她最后想说的话是什么。
    因为自生下这个孩子,她一直昏睡了五日,才回转意识醒来。
    醒来后的她,按照薛真人所言,当是产后身体气息变化,情志不舒,肝气郁结,彻底促发了郁症。
    她很少说话,变得喜怒无常,大多数的时间都是昏睡,或是发呆。
    薛真人回山寻求药方,不止治疗她郁症,还有她的性命。她的根基经此一遭,算是基本耗损,会诊的医者道是能如此产子回生,已属万幸。
    七个多月诞下的孩子,比寻常早产儿大了不少,明显是补之过剩,又是难产而生。若是待到足月,子嗣保下,母亲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便是如此,他们颠来倒去地推算,最后道,时日无多,至多一两年的光景。
    薛真人因觉自己一念之差,毁人至此,故而回山寻方。
    谢琼琚做了双月子,贺兰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她多来都不怎么开口,有一回两人说了几句,她似心情还好,问道,“王氏首饰铺解封了吗?还有,郭玉,让她回家去吧,李洋在你麾下,若是知晓,必然灰心!”
    至此,她还在想着旁人。
    贺兰泽抚着她脑袋,应声道,“他们都无事了,你放心。”
    薛灵枢建议道,可以试着让夫人做些往昔愿意做的事情,给她缓解心神。
    贺兰泽便试着陪她绘画,练字。
    谢琼琚握着笔,墨滴在笔尖,好多画面在她的脑海中时续时断,还有她想对他说的话,她记不住,但她写下来的,写了好多。
    虽然不是同一句,但都是一个意思,写了好多好多。
    她放下笔,翻开桌案上一本本卷宗书籍寻找,但是都没有找到。
    对,没有了。
    写在白日里的,她撕碎了。
    写在黑夜里的,她烧掉了。
    她又急又气,拂开笔墨,撕毁书页,贺兰泽上来安抚制止她,被她用砚台砸伤额角,近身抱住她恐她自伤时,又被她挠破胸膛,连带旧伤也裂开。
    她昏迷后转醒,抚他面颊,同他说对不起。
    他摇首,“你只是病了,是我没照顾好你。”
    她便挪过身子,拉他上榻,摸着被她弄伤的伤口,“我吹吹,你抱抱我。”
    贺兰泽吻她发顶,似吻她难得的平静与温柔。
    出了月子,皑皑过来看她,因她不愿出屋子,又不愿见光亮,于是送给她一盏亲手制作的羊角灯。她很喜欢,捧着手中看了许久。又从床头摆到柜上,从柜上放到桌案,总觉没有合适的地方安置,自后又抱回手中。
    皑皑和她说,“阿母,殿中烛火不多,我们点亮看看,亮了更好看。”
    谢琼琚没有拒绝,然待灯火亮起,皑皑捧来她身边,映出她半边消瘦面庞,她只匆忙避过,伸手直掐火焰,直接将羊角灯夺来扔开。
    她喘着气,又惊又恐,“……太亮了!”
    贺兰泽从隔壁书房赶来,她推开他,自己抱住了孩子,一遍遍和她说对不起。
    父女二人守在她榻边,看昏睡的人。
    贺兰泽看着沉默的孩子,安慰道,“莫怪你阿母……”
    皑皑摇头,“我没有怪她,就是想起以前,阿母带我住在朱府,她每日上工很晚回来,用的是寻常灯笼,风雨一吹便坏。其实她特别怕黑,我就想做盏结实的灯笼给她,但是那会我总不愿好好和她说话,就是她讨好我寻着话和我说,我也不理她……”
    贺兰泽挤出一点笑,“等你阿母病愈,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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