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敏一颗心陡跳了一下,抬眸看过长兄。
    贺兰敦正用茶,一口茶尽,随着茶盏的放下,神色又复了一贯的平和之态。却也没看她,只对着贺兰敕道,“今个难得入一次宫,原是来探望殿下的,三弟莫说让殿下心急忧虑的话。”
    这话不假,自贺兰泽出征,许是因为端阳一事,亦或者是因为对他征战的担忧,贺兰敏的身子愈发不行。
    这二人遂请了旨意入宫而来。
    贺兰敏原是不想见的。
    原因无他。
    贺兰泽在出征前一日的晚间,来此与她作别。
    贺兰敏道,“陛下既不在,皇后又忙于后廷事,可否让阿梧多来看看孤?从小带大的孩子,孤实在想他。”
    “自小带大——”贺兰泽呢喃这四个字,笑了笑,“那便让他一旬来一回给母后请安。”
    原是每月十五过来一回,如今多了两回。大抵是贺兰泽瞧及生母愈多的白发、渐弱的
    身体,于诸多失望中生出的不忍。
    但是即便如此,也是有条件的
    他道,“非逢年过节,外头的孝顺和请安就留在外头吧,遥遥对着长乐宫拜一拜,有心便好。”
    这是阻了贺兰氏的人入宫。
    尚且还有年节,贺兰敏颔首同意了。
    故而这回还是接见了,实乃这些日子来,她回想贺兰泽于贺兰氏的种种。
    明面上愈发恩宠,可是对她却愈发冷淡,让她凭生一股“空中楼阁”的危机感。加之半月前的一次惊梦昏厥,让她更是恐慌。
    遂吩咐让他们好生看护京畿,莫负皇恩。
    “陛下对殿下的态度,就是着了谢氏的道。”贺兰敕闻贺兰敏之话,不由愈发生气,“说句大不敬的,昔年在青州,陛下可是一个听话懂礼的好儿郎。哪是眼下这般一意孤行的模样。好在他还算有分寸,不敢怠慢了我们贺兰氏。”
    “司空慎言!”贺兰敏捂着胸口咳了两声,目光转去贺兰敦处。
    贺兰敦性情原比贺兰敕温厚些,以往多来还是规劝,眼下却也淡淡,鲜少说话。贺兰敏知他心结,然唇口张了张,到底还是没将预备的话说出来。
    只道,“孤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有些话确实是为了吾儿嘱咐尔等,却也是为了尔等着想。”
    “臣还是那句话,殿下为我们着想,就该撮合着豫章王的婚事。这方是子孙后代的福泽。总不能吾辈染血厮杀,后人还得继续闹个头破血流才得荣华!”
    外头滴漏声起,敲击诸人耳膜,是外戚探视的时辰到了。
    贺兰敕道,“虽说臣等如今权势在手,但其实也不见得多风光。比如这来此见一回殿下,还不是得按着祖例。守着时辰,不见殊荣。”
    滴漏声声回想,贺兰敏半阖着眼,抬了抬手道,“回吧。”
    “臣告退。”贺兰敕拂袖先行,行礼的是贺兰敦。
    “长兄……”贺兰敏幽幽唤住他。
    贺兰敦回首。
    “……长兄慢走。”贺兰敏嘴角扯起一个弧度,吐出无关痛痒的四个字。
    殿中依旧是袅袅香烟,贺兰敏看着渐成墨点的两个人影,一时间百感交集,一双往日锐利的眼睛几多浑浊,连着呼吸都愈发急促。
    “主子!”绘书连忙上来抚胸捶背,“您怎不说的?”
    “孤、开不了口,怕……”贺兰敏合了合眼,“罢了,贺兰氏子嗣众多,待陛下回来,让他再多多封赏便是。”
    想了想又道,“过两日便是八月二十,去备好豫章王的吃食,好生候着。说得也对,这门亲事还是定下的好。七姑娘进不来,孤且先说说她的好。”
    *
    “这是怎么了?”北宫中,谢琼琚一日隔一日过来陪阿梧练习站立,如今阿梧已经可以凭空站立半盏茶的时辰。
    阿梧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虽然自前岁贺兰幸死后,阿梧对谢琼琚便分外冷漠。
    但他在幽州城中见过她守城模样,在入了这宫廷,因疼痛无人敢劝他继续尝试站立的时候,也只有她一次次来到这偌大的宫殿中,笑意温柔道,“阿母陪你。”
    大半年来,她的手背上有被他撑着起身抓伤的痕迹,皮肉抠破;她的额上有因他多番站立不起而顿生恼怒推她,不慎撞在案角鼓起的包,留下的血;甚至小腿有被他实在不想再练习、控制不住自己踢到的淤青。
    他的胞姐在这处给她抹药按揉,瞪他,“看父皇怎样罚你!”
    他扭头不屑道,“上回你就说父皇罚我,结果呢?”
    “不动脑的蠢东西!”昌华公主眉眼含怒,“父皇又不昏庸,难道不知你不是故意的?罚你作甚!”
    他的手足斥他无脑,他的阿翁其实待他也无多少耐心。
    他原听兼任太傅的杜攸说过,他的父亲将七分心思给了皇后,两分给了朝政,剩一分方分予众人。让他不必太在意。
    然而偏偏得君厚爱的皇后,他的生母,却一遍遍入他宫殿,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扶他,教他,鼓励他。
    还不能挪步行走,却终于让他能站起来。
    即使那样短暂。
    可是,当年亦是她带着父亲抛却了自己,后来又是她杀了他自幼的表亲玩伴,甚至对和他相依为命的祖母甚是冷淡。
    阿梧觉得很是纠结,这个妇人怎会如此?
    有那样一次,他问过当年事,想求个真相。
    她沉默许久,开口讲述,说什么她自己并未想要孩子,乃祖母设计;又说什么远走乃是病重在身不得已为之;而之所以不回来是病的太重忘记了前事……
    他没能让她说完,只觉可笑又荒谬。
    他满怀怒气冲她道,“别说了,我一个字也不信。”
    她就坐在这殿中高座上,全无威严,只剩满目的无奈与悲痛。须臾却又敛尽了悲伤,依旧笑道,“本也未曾想过你能相信。前事不念,且看后来岁月,阿母会好好待你,养育你。”
    且看来日。
    千山小楼里,她也是这样与她说的。
    “儿臣原也见过七表姐,幼时一道玩过。皇祖母说亲上加亲,儿臣觉得没什么不好,母后能恩准吗?”阿梧思虑再三,终于开口,“皇祖母身子也不好,道是唯有阿梧是放不下的。”
    谢琼琚顿悟,这是昨日去过长乐宫后,贺兰敏又旧事重提。
    “这事母后一人说了不算,且等你父皇回来后才能定下。”谢琼琚握着孩子的手,低头默了默,“你和母后说实话,是你自个喜欢七姑娘,还是旁的缘故?”
    凭心而乱,亲上加亲,自然是好的。
    若孩子真心喜欢,存着青梅竹马的情意,抛开旁的因素,她或许能为他争一争。
    阿梧咬着唇瓣,半晌道,“儿臣喜欢她。”
    谢琼琚看他眼睛,“说实话。”
    阿梧将唇瓣咬出齿印,“皇祖母身子愈发不好,儿臣想了了她的心愿。”
    谢琼琚看了他片刻,将他揽入怀中。
    她的孩子,尚有一片赤子之心。
    “成吗?”阿梧没有推开她,小心翼翼地问。
    谢琼琚摇头,退开身,“不成。”
    “为何?”阿梧提高了声响,“到底为何?为何祖母喜欢的,您永远都不喜欢。莫说要等父皇做决定!天下谁人不知,父皇最是听您的。”
    “母后解释了,你不听亦不信。那母后无话可说,还是那一句,且看来日。”
    这日之后,谢琼琚还是依旧来此陪阿梧练习,阿梧又重归沉默。
    母子的关系不好不坏,不亲不疏。
    *
    九九重阳节,贺兰泽出征的第三个月,前线传来失利的战报。七月到达的南线,交手数次,胜负皆有。
    胜负乃兵家常事。
    诸人并未当成太大的事,皇城中一切远转如常。
    杜攸代理政务,贺兰敕掌管军务,谢琼琚统御后廷。
    只是这日重阳宴散,谢琼琚在送往贺兰敏回宫的路上,再次向她提起,关于贺兰幸之死的事。
    宫道两侧,芙蓉金菊裹着点点暮色,西风渐紧。
    “阿梧不信妾之言,乃深信您。妾认为,有些事,该您好好与他说一说。”谢琼琚送她上车驾,凑身道,“想必陛下也不止一次同您说过,与其劝服妾与陛下,母后还是多多说服您母家兄弟的好。”
    贺兰敏端坐车厢中,一抹余晖从掀起的车窗落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半明半昧。她下掀起眼皮看她,半晌道,“回宫。”
    谢琼琚福身送行。
    车厢中,贺兰敏一言未发,如同一尊雕像坐着。
    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主子!”绘书轻唤,壮着胆子道,“皇后殿下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早年的那些恩怨……”
    在幽州城受了谢琼琚恩泽的侍女如是说。
    谢琼琚守城,贺兰敏原也受了她救命的恩惠。
    “说白了,孤与她原没有多大……”贺兰敏叹了口气,“你说孤要是告诉了阿梧当年的真相,他可会恨孤?”
    “主子,其实不必将当年事都说清楚的,只需说清后来事,就是六郎君的死因,也不是非要算到您身上,奴婢瞧着皇后殿下就是要洗清自个而已。”
    “可是她洗清了自个,阿梧就一心向着她,就同阿郎一样,都向着她。孤养大的孩子,都会离开孤,都随了那个女人去……”贺兰敏抓着侍女的手,“你可知道,孤花了多少心血养育吾儿,又花了多少精力养育阿梧……”
    “不会的。”绘书道,“皇后殿下是个宽厚的人,您忘了,当是幽州城被困,她还多次劝您先走!”
    “孤再想想。六郎若不是她害的,那还有长兄处,也得重新给说辞!孤再想想,再想想……”
    未等到贺兰敏想明白,南线的战况便再度传来。
    这会已至腊月里,自九月得到失利的消息后,三个月来,南线上便不曾传回捷报。只有一封接一封不太理想的战况。
    这日正值腊月初八,喝腊八粥的日子。然未央宫的宣室殿中,由杜攸主持,加议会却从平旦一直开到正午,不曾停歇。
    原因无他,贺兰泽被困永昌郡,李洋在至北的凉州,公孙缨在至东的幽州,兵甲过来太慢,远水解不了近渴。只得要求京畿援兵。
    谢琼琚闻言,派司膳给诸臣送去膳食果腹,参汤提神。
    下午时辰又散去,日头落去西边,宣室殿诸臣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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