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问颖听着他的话,先时还很喜悦,后来就有点犹疑了,拿起先前没有吃完的那块糕点,尝试性地再度咬了一口。
    然后她就再度喝了一口茶,并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这茶会被称为千两黄金茶——能在溢散清苦的同时保有回味无穷的香醇,的确不是寻常茶叶可以做到的。
    “这、这怎么会这么难吃?”她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妥,“你们要把这种稻谷布施给百姓,让他们拿回家去当口粮吗?”
    “不是布施,是拿种子发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田地里种。”杨世醒道。
    “自己种?他们会愿意吗?这稻谷这么难吃……”
    “如何不会?我们觉得难吃是因为习惯了珍馐玉食,他们不同,他们连温饱都勉强,卖儿鬻女的事更是时有发生,这种稻谷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山珍海味、救命良方,他们自然会愿意。”
    阮问颖被他的话触动了。
    近几年虽然天下太平,风调雨顺,没有哪地遭遇洪涝干旱,但只要读过史书就知道,出现饥荒是很稀松平常的事,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总会循环往复,像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
    远的不说,就说她家里的仆役,便有不少是从外头买来的,这些人中有的是流浪无依的孤儿,有的是被父母卖掉的。
    在那些父母中,有些是想用儿女换银钱的无良之辈,有些则是实在养不活才无奈为之,一旦日子过得好了,便会想法把孩子赎回去。
    以前她不觉得这种事有哪里不对,偶尔府里或是为了积德祈福,或是为了祛病消灾,还会放掉一些仆役,发还卖身契,不需要他们的亲人拿银子来赎,是一桩很显体面的恩典。
    可是现在,想想这些背后的故事,她就分外唏嘘。
    “那,你们能试着让它的味道变好一点吗?”她道,“等到天底下的百姓都种上这种稻谷,便不会存在什么温饱问题了吧?到了那个时候,兴民苑是不是就能有力气使在口感上了呢?”
    杨世醒笑了笑,看着她的目光像看着一个天真的孩童:“且不说此种稻谷在偏远苦寒之地根本不能耕种,就是能种,把所有田地都种上,也只能勉强保证大家都不饿肚子,这个保证里还包括了我们。”
    她一愣:“包括我们?什么意思?”
    杨世醒道:“你,我,还有陛下和皇后,整个宫里的人,天底下所有世家大族、豪门富户,都和百姓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粥,其余佳肴美味一概放弃。”
    他指指案上的糕点:“就连摆在我们面前的这盘米糕都不能有,因为它比煮粥要浪费粮食。这样的要求,你觉得人们能做到吗?愿意做到吗?”
    阮问颖心神一震。
    有什么她从前没有去想,也根本没有意识到的问题接近她的心扉,使她怔怔地望着他不语,半晌才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看向桌案上的那盘糕点。
    白色的米糕有些泛黄,在印有青竹花纹的瓷盘衬托下显得格外粗糙,像一片枯叶落在牡丹上,看着很不相配。
    她低声开口:“那……什么时候,百姓才能温饱呢?”
    “等我们发现金盆子的时候。”杨世醒道,“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盆子,首先要做的是把它修补起来,然后才去寻找金盆子。而且说不定把这个盆子修补好了,它就会变好看了。”
    她抬起眼:“会有那样的一个金盆子吗?”
    杨世醒的神情变得温柔起来。
    “会有的。”他含笑凝视着她,“就这样不停地寻找、挖掘,总会有找到的一天。”
    看着他的表情,听着他的话语,阮问颖好像回到了去岁时光,置身于兴民苑里,沉溺进他如繁星朗月的眸子中,怦然心动。
    她漾起一抹笑影,轻卷了两下柔长的睫翼,回到最初的话题:“所以,张御厨为什么要把抱得佳人归的注压到这糕点上?他喜欢的那位姑娘,应当不会缺少这点吃食吧?”
    杨世醒回答:“是不缺少。他在一开始还嫌弃这米不好,以为有哪个小黄门贪了买米的银钱,得知是我命人送去的后还特地过来找我,问我是不是受了蒙骗,因为那米根本就是残次品。”
    “直到我告诉了他这米的来历,他才恍然大悟,道终于领悟了厨艺的真谛,那就是用最寻常的食材做出最好吃的食物,让天底下的每一个百姓都享有口福,而不是专门做给贵人用。”
    “于是他就研制出了这盘糕点。”他把目光投向糕点,“原本他是想什么佐料都不加的,彻底原汁原味,可惜尝试了无数次都以失败告终,只好退一步加入饴糖,才有了这道成品。”
    “如今他已决定在年底告假回乡,用这道糕点向他心悦的女子提亲,告诉那女子,她要他寻找的天下第一美味已经有了,正是这道用最寻常最普通的大米制成的糕点。”
    “天下第一美味?”阮问颖有些好奇地重复一遍。
    杨世醒笑着和她解释:“张洪在几年前曾向那女子提亲,被对方拒绝了,道,只有他寻找出天下第一美味,她才会嫁给他。他为此抓耳挠腮,想了很多年该如何找出这天下第一美味。”
    阮问颖恍然,难怪张御厨一直致力于研制天下第一菜,她还以为这是他身为厨师的追求和目标,没想到竟有这么个缘故。
    “那他现在找到了?”她询问道,“就是这盘糕点?”
    “是。”杨世醒含笑回答,“只有让天下百姓都能吃上的美味,才是真正的美味。”
    第220章 到头来一生白白忙活。真是可笑
    午膳时, 阮问颖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尝一尝用兴民苑稻谷煮出来的饭食。
    杨世醒试图阻止她:“那饭连张洪自己都吃不下,你何苦自找罪受?”
    她振振有词:“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尝一尝。你不是说, 只有天下百姓都能吃得上的美味, 才算美味吗?”
    “我虽然对百姓家过的日子知之甚少,也知道他们不会轻易食用糕点, 每日里无外乎稀粥干饭, 若想和他们感同身受, 自然要亲口试上一回用此种稻谷煮出来的饭食。”
    杨世醒道:“你为什么要和他们感同身受?”
    “因为我想和你一样。”她瞧着他,清澈的目光里含有真挚, “你一定早就亲自尝过了, 对不对?”
    杨世醒微微一怔,舒眉一笑, 显现出一点动容之色:“好, 你想尝,就尝吧。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 那饭食委实难以下咽, 你浅尝一口便罢了,不必强逼着自己吃下去。”
    说罢,他唤淡松进来,命其去膳房传令取饭。
    约莫一炷香过后,淡松捧着一小碗米饭回来,仔细地呈给阮问颖, 行礼退下。
    和之前的米糕一样, 这碗用兴民苑稻谷煮出来的米饭在白中泛着一点黄, 闻上去没有任何香气, 米粒也较为细长干瘪,不似它旁边的珍珠米饭浑圆饱满,看着就显出晶莹润泽的光。
    “其实这也算不得寻常百姓的饭食。”杨世醒道,“普通人家很少会用这么白净的米,多数时候杂壳斑驳,就像你之前被你娘禁足时用的麦饭一样。”
    “是吗?”阮问颖有些惊讶,那些麦饭曾带给她不少挑战,她还以为是她母亲故意吩咐厨房往差里做的,没想到居然是寻常人家的吃食。
    那看来她面前的这碗米饭不会怎么难入口了,毕竟她连杂壳斑驳的麦饭都吃得下去,被精筛细选的稻谷饭再怎么味同嚼蜡,想来口感也不会如前者粗粝磨人。
    这么想着,她增加了一点信心,夹起一小筷米饭送入口中。
    然后她就缓缓止了动作。
    抬手捂住唇,想着该如何矜持优雅地咽下去。
    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如何使自己忍住不皱眉吐出来。
    杨世醒看着她,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把手边的火腿鸡丝鱼羹推给她:“喝点羹汤压压味,一口囫囵吞下便不会那么难了。”显然对她这样的反应早有预料,也十分的有经验。
    阮问颖还想挣扎,想用行动告诉他她可以成功,可惜尝试了半天后还是失败,只能灰溜溜地照着他的话做,低头喝了好几勺羹汤,终于将那一口卡在喉头处的米饭送进腹中。
    之后她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如此白净的饭食口感比之麦饭尚且不足,那些杂壳斑驳的又该如何使人下咽?百姓是穷苦了一点,可他们并非无知无觉呀。”
    “饥饿面前,口感不值一提。”杨世醒冷静道,“这些稻谷并非是给那些小有余足的人改善生活的,而是给那些连温饱都不能保证的人救命的。难不难吃重要吗?”
    “可——天底下连温饱都不能保证的人应当不多吧……?”阮问颖有些没底气地询问,“这两年也没出现过什么大的灾害,听说过哪地出现流民的事儿……”
    “这些年风调雨顺是因为年景好,你能保证每年年景都很好吗?”杨世醒道,“而且就算是这些年,也还是有很多人吃不饱饭,你不能把他们想得和生活在京郊的农户一样。”
    顿了顿,他又道:“之前我有句话说错了。你在被禁足时用的那些麦饭,并不等同于寻常百姓家的麦饭。因为前者是由上等新米制成的,后者则是陈年旧米,两者味道天差地别,不可同论。”
    “新米?”她惊讶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这种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还是头一次听说。
    杨世醒低咳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尖:“我那时不是因为生气去找过你娘么?你娘就告诉了我这件事,说她在你的吃食上都有细心把控,不会真的让你受委屈。”
    话题转得太快,阮问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感谢他那时的关心还是打趣他此刻的不自在,又或者是继续刚才严肃的话题,最终愣愣地应下一声:“所以,那些田野乡间的麦饭,比我当初吃过的还要难以下咽?”
    他点点头。
    “比之这碗稻谷饭如何?”
    “不相伯仲。杂壳多一点便差,杂壳少一些就好。且你不能光从口感方面评判,此种稻谷能使他们从一天一顿饭变成一天两顿饭,对他们而言就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阮问颖还真没想到这一点,不由暗道一叶障目,明明他们在用膳前谈的一直是这方面的事,结果饭一入口就完全忘记了。果然,人总是更在乎自己的感受。
    她有些羞愧:“是我浅薄了。能吃两顿饭的确比只吃一顿饭要好得多。既然如此,你准备什么时候把这些稻谷的种子发给百姓?”
    “已经发了一些,由京郊的部分农户进行试种。”杨世醒道,“毕竟兴民苑里的苑吏不比普通农户,在种田耕地方面有所差异,需要更多的尝试。”
    “若是成效好,明年便在江州和崖州两地试种,那里种出来的稻谷无论是何品种都比别地要更好一些,再往后便可让所有的农户都种下。”
    阮问颖听着,忍不住露出一个笑:“真好,希望那天能赶紧到来。”
    “我也希望。”杨世醒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过这只是第一步,后续还有很多麻烦事要解决,路远迢迢。”
    “麻烦?什么麻烦?水陆运输不便吗?”她询问道。
    “水陆运输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佃户缴纳租子方面。”他徐徐喝下一口酒,“你们府里也是有庄子的,寻常收租是分成还是定数?”
    阮问颖想了想,道:“有分成的,也有定数的。年景好时底下人会多送一些,年景不好时府里也会减免一些。”
    杨世醒笑了笑:“这也就是大家族才会有的体面。你可知在一些偏远的田野乡间,当地的乡绅地主都是怎么收租的?”
    她有些谨慎地道:“二八分成?”既然他能问出这个问题,想来那些乡绅地主不会多么宽容。
    没想到他却道:“一九都难得。能让佃户留下糊口的口粮就不错了,收缴不齐租子时把佃户家的田舍、儿女强买强卖都是常有的事。”
    “就算佃户缴齐了租子,一旦被那些乡绅地主得知他们家中还有余粮,便会想方设法地都抢走,只给他们留下丁点口粮。”
    阮问颖吃了一惊:“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杨世醒不屑轻笑:“要不然你以为‘满目禾田,无饱腹人’这句话是怎么来的?”
    她又是不解又是气愤:“当地的官府不管管这事吗?不是定了律例,地主与佃户间的收缴租子不得超过六成?”
    他道:“官府怎么管?人家也不签字画押,就口头说个约定,无依无凭的,便是状告到了堂前也没法子。且你若是不答应,人家就不把地租给你,你自去寻新的地种。你让那些佃户怎么办?”
    “有些佃户勤勤恳恳耕耘几十年,不但自己一家无法养活,还因为某场天灾人祸倒欠了一屁股债,反把自己一家人卖给了地主,成为了别人的奴仆,到头来一生白白忙活。真是可笑。”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重,嘲讽之意尽现,不过阮问颖知道他不是在嘲讽那些佃户,而是觉得这种事可笑,令人觉得可悲的可笑。
    她震撼不已:“……这种事,官府真的不能管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天底下是没有这样的道理。”他道,“可他们怎么能知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呢?”
    她一呆,有些不明白他的话:“什么?”
    “若欲明理,便先读书。”杨世醒淡淡道,“他们连字都不识,何谈读书,更何谈明理?”
    阮问颖一震。
    关于让百姓读书明理的事,她和杨世醒在去岁讨论过,当时他们的论点在让百姓先吃饱饭还是先读书,后来她被他说服,认为民以食为天,让百姓吃饱穿暖是最重要的基础。
    但是她没有想到,或者说是没有考虑到,读书明理和吃饱穿暖在某种程度上是挂钩的,后者是前者的基础,前者是后者的保障,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一个普通人很难做到双管齐下,所以需要朝廷来帮忙,等到温饱问题解决了,读书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可是听他刚才举的例子,就算只着力于温饱,中间也有许多阻碍要跨越,这一条路真的能成功吗?又要多久才能成功?
    阮问颖把这些疑虑说出,得到杨世醒的答复:“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些麻烦听着是很棘手,但一样样慢慢来,总会有解决的一天,你不用担心。”
    说罢,他又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陛下在和皇后用膳时从来不谈国事,就怕扰了兴致,我本来也不该对你说的,一时没有收住口,你听听便罢,不要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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