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开又怔了一怔。
    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和自己的父亲说什么,本来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像已经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他这一边沉默得太久,陆国兵那一边在喂了两声没得到回答之后,就叮嘱陆云开注意安全,也不要太把事情放在心上,就直接挂掉了电话。
    陆云开手握着电话沉默了好久。
    他又播出了另外一个号码。
    这一次,对方比陆国兵快接很多,熟悉的声音像大提琴低沉有力的E大调一样悦耳动听。
    江兴说:“喂?什么事?”
    陆云开握着手机没有出声。
    那边的江兴等了一会,又有点奇怪地问:“云开?喂?在吗——”
    陆云开扯了一下唇角。他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挂掉了电话。
    悲伤如潮水将他吞没。
    ××××××
    相对于身处英国的江兴和呆在国内首都的陆云开,刚刚和陆云开通过电话的陆国兵正在岛上一处金碧辉煌的赌场之中。他刚才接陆云开的电话是走到赌场之外的,现在一挂掉电话就匆匆忙忙地反身往赌场内走去。
    在这大赌场同道的半中央,有一个正靠着墙壁抽烟的中年男子看到陆国兵的身影就笑了,他调侃对方说:“什么电话这么重要,一桌子上的好几个大老板都不高兴,今天输惨了的方老板刚才还说既然你离开了那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这哪里可以,当然不可以,绝对不可以!”陆国兵连忙道,“我输的时候你们不让结束,我赢的时候你们就赶着说结束了?”
    “别说‘你们’啊!我可是帮着你说话不让他们走的。”中年男子笑道。
    “行行行,承你的情!”陆国兵又高兴又急切,丢下这句话的时候已经飞快着往前走去,不过一会儿,就成为通道中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群中的一员了。
    中年男子看着陆国兵离去的背影,唇角的微笑变成了冷笑。
    他暗暗地撇了一下嘴,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在电话接通之后,他很快说:“主席,照你的吩咐做了,我看差不多了,他已经越赌越大了。赌这种东西,就跟毒一样,一旦上了瘾,你就算剁了他的手,他也要继续赌下去。”
    “好。”电话那边传来苍老而平淡的声音。
    隔着广阔的海域,在国内的首都,众星的主席示意自己的男秘书把电话挂掉。
    他正在打理一只挂在窗台上的八哥。
    这只八哥精神健旺,在细细的杆子上来回跳跃,不时抖一抖羽毛,露出翅膀下漂亮的白色翼斑。
    主席拿棒子逗了好一会鸟儿,也没从鸟儿口中听到什么吉祥话,他有点儿遗憾,却还是笑呵呵地轻轻用指腹撸了一把鸟篆上的几根黑羽毛,又给添了水和食物,才跟着自己的秘书一起离开办公室。
    从头到尾,他都这样慈祥而安然。
    ××××××
    于采苹并没有被救回来。
    陆云开后来慢慢知道了消息。
    硫酸是藏在其中一份礼物中,被于采苹拿起整理的时候,正对着于采苹的脸喷溅上去的,其中有一部分在当时就溅到了眼睛里面,陆云开在被警方初步调查又放走之后,他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好是医生刚刚出来通知家属于采苹眼球已经没救,并且生命重度垂危的时候。
    也就是说,在他赶去的那个时刻,于采苹的丈夫和女儿正面对着两个选项。
    一个,【母亲从此永远失明。】
    另外一个,【母亲已无法醒来。】
    不等慌乱的大家甄别出哪一个不那么恐怖,在手术的第五个小时,也就是晚上十点四十分,手术室的等熄灭,医生走出来,身后的担架上推出的人脸上盖着白布。
    一个家庭就在这样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毁灭掉了。
    回忆中,就在不到十个小时之前,一个母亲还叮嘱女儿生活琐事,一个妻子还和丈夫就生活习惯小小拌嘴;然后,十个小时之后,天人永隔,如山高如海深的思念,也决不能挽回已经流逝的生命。
    接下来就是警方的立案调查和于采苹的下葬。
    将硫酸掺入礼物的罪犯很快被找到并因刑事犯罪而被逮捕,不日将进入法律程序。
    犯人被找到的时候,于采苹的丈夫和女儿都愤怒地冲上去厮打对方,只有陆云开站在旁边,像一个看戏的陌生人,满脸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后来陆云开又好几次的去找了于采苹的丈夫和女儿,他想送自己的母亲最后一程,也想给剩下的人一点补偿。
    但他每一次出现,都会被人挡在门外;他送给的所有东西,永远被冷冰冰的退回来。
    最后,他只在于采苹被送进火葬场的时候,远远的看了对方一眼。
    黑白色的照片被女孩子捧在胸前,女孩子的眼圈红红,在路过陆云开的时候,她看了陆云开一眼,不再有医院时候的憎恨和恶毒,但依旧充满了厌恶与排斥。
    他们擦肩而过。
    远远的,陆云开听见于采苹丈夫和女儿在大喊:“快走快走,不要回头——”
    尸体已经送进焚化炉。
    ××××××
    陆云开有点儿不知道自己最近几天是怎么过的。
    好像一睁眼睛,天就亮了,好像再一睁眼睛,天又暗了;事发之后,张方立刻找到了他,这么多天也一直都陪在他身边努力的和他说话。
    但陆云开发现自己的脑袋开始不好用。
    是真的不好用。
    他的记忆力开始断断续续的,没有办法掌握时间,也没有办法记住身旁的人说了些什么,往往对方前脚才说的,他后脚就能忘记。
    他很长时间很长时间地发呆,感觉生命就这样毫无目的的往前流逝。
    他昏天黑地的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突然被人提醒说:“第七天了。”
    第七天了。
    什么第七天了?
    陆云开慢慢想着,想了好久,才意识到这应该是于采苹的头七日子。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针对着自己的悲哀。
    他开始想着:我真的对母亲的死亡感觉哀伤和愤怒吗?如果愤怒,当时我为什么不冲上去揍那个投硫酸的人?如果感觉悲哀,为什么我竟然连对方的头七都不记得了?
    在这样反复的自我质疑之中,陆云开去看医生,开始一反以前尽量不吃药的态度,一天一天三餐按时的吞着数不清的药片……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江兴打来的。
    在电话中,江兴的声音比往日还要低沉和和缓,他轻轻地对陆云开说:“我听到消息了——逝者已逝,节哀顺变。”
    “嗯。”陆云开。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江兴问。
    “……不知道?”陆云开。
    “想来英国吗?”江兴问。
    “……你想我过去吗?”陆云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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