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一愣,面孔抽搐。
    王敬祖吐出口气,满眼倾慕地看向薛丽娘,连连赞叹,什么此曲只有天上闻之类的话都悉数说尽,转头见店小二迟疑不走,摇头道:“你不用想,薛大家是何等样的身份?你们有幸蹭听便是邀天之幸,还想让大家专门弹与尔等听不成。”
    店小二笑着抬头,心里咕哝:就这儿?就这儿?这不添乱么!
    果然听着外头有些鼓噪,似乎有人嚷嚷——“上头搞什么鬼,顾小娘子人都到了,琴仙肯定立时便要来,赶紧清场。”
    店小二心里更急,面上却是很有身处服务行业的修养,仍然面带微笑:“小娘子,您若要弹琴,不如移驾后院,后院还清静。”
    去了后院好歹打扰不到旁人,爱咋折腾咋折腾就是,怎么说也是客人。
    薛丽娘面上流露出三分矜持和自傲,却是并不应声,凝神静气,轻声道:“不必,哪里都一样。”
    以她现在的境界,还能受外物所扰不成?
    她也听到了外头的鼓噪,只当是自己的琴声太过悦耳,客人们才起哄。
    乡野之地,人都野蛮,但只为这份热情,到也可以让这些人一听自己的琴曲。
    高峰眉目舒展,目中露出一抹笑意,他其实很欣赏小娘子们面上那一点骄矜之态,很可爱。
    尤其是薛丽娘的琴艺的确非凡,她这点可爱便放大了几倍,更能娱人。
    店小二心里一噎,心下为难,果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们醉花楼的客人大部分还是很有素养,可偶尔遇见一两个眼前这般的,那也是徒呼奈何。
    不等他再找借口,门外已有人耐不住,碰碰碰敲了几下门。
    敲门声隐隐有些急促。
    薛丽娘手指刚放到琴弦上,便被打断,不禁蹙眉,心生恼怒:“什么人,无礼!”
    “我平时还是挺有礼。”门外来的是刘晃。
    店小二心下大喜,赶紧开门,刘晃一身常服,看起来像个寻常中年男子,就是相貌英俊些。他无奈地站在门口,叹道:“小娘子,你刚才调音用的江南小调,轻浮得也太过了,在家里弹弹还罢,公共场合奏来,未免扰民。”
    薛丽娘面上登时怒红。
    王敬祖心里一阵难堪,生怕薛丽娘和高公子生气,怒道:“你懂什么!乡野村夫,也配谈琴。”
    刘晃心下无奈:“瞧你这话说的,既然你都能谈,那恐怕连我家的狸奴也是能谈一谈的。”
    薛丽娘尽力压下心中的屈辱感,面上冷笑:“……夏虫不可语冰。”
    “来了!”
    下面忽然传来几声呼喊,又戛然而止。
    刘晃也色变,再顾不上同这些无所谓的人纠缠,急声道:“你这学艺不精的,再捣乱回头我找你先生算账!”
    话音未落,人已急急转身而出,雅间门帘叮咚作响,微风徐徐。
    薛丽娘面色发青,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拂案将琴扫于地上:“这琴被莽夫所污,不要也罢。还找我先生,他知道先生家门朝哪儿开!”
    高峰有些惊讶,也有些好笑,这些人还真有意思,呵,薛丽娘也是对牛弹琴了。
    薛丽娘曾是教坊司的教习,按说一入教坊司便再难离开,但她技艺高超,还有缘法,被三公主的奶娘收为义女,就脱籍而出,在京城很是有些名气,好些贵公子以聆听丽娘的琴音为荣。
    高峰也觉得薛丽娘的琴弹得的确可以,当然不敢同那些名满天下的琴艺大师比,可她这样的年纪,已经相当不错。
    没想到在这偏远小城到让人嫌弃起来。
    高峰眼底流露出一点笑意,口中却安抚道:“莫要生气,何必同无知百姓计较……”
    铮铮!
    高峰打了个激灵,脑子顿时一空。
    四面八方忽有琵琶声起。
    墙壁,屋顶,地面,似乎都在摇晃,激越的琵琶声如浪如潮,一波又一波涌上。
    高峰的毛孔骤然打开,头皮发麻,浑身战栗,一时甚至失语,半晌才本能地推开窗子。
    窗外门外所有人都面容呆滞,喝茶的茶水湿了衣襟,吃饭的任凭饭菜在碗中冰冷,谈笑的也都失了声,就连门外叫卖的也没了声响。
    第八十章 品评
    二楼东首,天井旁,一高冠博带的少女怀抱琵琶,神色平静。
    手中拨动琴弦,却满是杀伐之声。
    琵琶声声响起,直刺人灵魂深处。
    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别管通不通音律,有何等样的人生际遇,无不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许久,一场自刀光剑影声势雄到万马齐喑究可哀的音乐盛宴终于结束,高峰已经汗湿衣襟,脑中一片空白,全然说不出半个字。
    薛丽娘更是虚弱地撑在桌上,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震撼,更多却是茫然无措。
    “好!”
    “开头‘急扫拂’先声夺人,我看这一曲至少能得五花。”
    “琴仙今天这身行头也极美,虽去了花环,仍是尽显姝色。”
    “说行头做甚,昨日的那一曲才是侠骨柔情,动人至极,碧海生波,明月低首,从情到技法,无一处不令人瞠目。”
    醉花楼内,一众食客,不分贵贱,议论纷纷,就是店小二竟也能鞭辟入里地说上几句。
    高峰迷迷糊糊地边听边点头,半晌惊醒,忍不住低头去看茶杯,或许他喝得不是茶,而是烈酒,此时一切不过幻觉。
    什么时候连跑堂的,扫地的,都能品评琴曲,还说的有那么些道理。
    其实真不是大家忽然都学富五车,精通音律,如今这人人‘出口成章’的锅,至少有一小半要扣在顾湘头上。
    顾湘以前吃过买东西冲动的亏,这回本已经很谨慎,没成想系统商城它还是那般不当人。
    她买这一组琴侍,是打算着招待刘家兄弟的那场宴席,自己莫要先露了怯。
    好歹也披着层隐秘势力的皮。
    结果可好,琴侍一共四人,都是活的,各有性情,各个高傲,都想争做舞会的首席琴师,虽没明说,可人人皆希望自己的曲子成为压轴曲目,人人要追问顾湘,究竟谁的技艺最高。
    顾湘:“……”
    系统已经显示【请帖派发完毕。】
    ‘假面的舞会’随时可以开始。
    顾湘密切关注刘家兄弟的心里状态,已经准备好开席,琴侍的争斗却是越发白热化。
    她不是完全不能欣赏音乐,听到悦耳的曲子,她也欢喜。
    只是让她听可以,让她评个优劣高下,说出个一二三四五的道理,那可是有点难。
    但四位琴侍这般卖力,殷殷期盼,只拿‘好听’来打发人,未免显得敷衍寒碜。
    实在没法子,顾湘绞尽脑汁想出几句万金油的评论法,看着哪首曲子符合就往那首曲子身上套。
    这一套,顾湘到反而被逗得直笑。
    但凡她出口评论,演奏者就会自然而然地改变琴曲,保证让她的每一次点评都评到点子上去。
    顾湘:再这般下去,她说不定会膨胀到连地球都容不下她。
    不只是顾湘觉得有趣,乐声一起,围观者众多,不知多少门庭显贵的贵人登门拜访,纷纷表达倾慕敬佩之情。
    顾湘:她怀疑这些人这么快地关注他们,有一大半的原因在铁面御史刘晃。
    刘晃如今隔三差五过来打探敌情,目的性昭然若揭,可落在别人眼里,顾湘如今所在的慈幼院,又怎会不惹眼?
    刘晃是谁?有老臣在外觅得一宝物,欲献给陛下,皇帝都要先问一问‘刘卿没看到吧?’
    能让他这样的铁疙瘩,工作狂魔不务正业,天天想串门的地处,肯定不简单。
    大家自然是多长一只眼盯着。
    一关注,自然就注意到了乐曲声,无不是惊为天人。
    这四位论起琴艺,简直能被称一声宗师。
    朝中其他以琴艺著称的名家,大多年岁已高,地位也高,早就很少在公开场所演奏,更不会来安城,琴侍的琴音又是难得的雅俗共赏,终日为生活奔波的贩夫走卒听了都心生感叹。
    慈幼院的孩子们年纪都还小,每日都要做事读书,琴音一起,一来孩子分心,二来总有闲杂人等过来围观,顾湘不想他们的生活受打扰,又没必要专门租宅院,便干脆寻酒楼雅间包厢等处,只当消遣。
    倚坐楼台,品一杯温酒,琴艺高绝的琴师专门为自己服务,想听什么曲子便能听什么,何其美哉?
    结果就是,一首接一首的堪能流芳百世的琴曲出现,轰动了整个安城的酒楼酒肆。
    几位琴侍都是平易近人的性格,百姓们在他们面前越发放松,他们就都学着顾湘的做法,每位琴师演奏结束,仿着她的评论法诚心诚意地夸赞几句,而且评说得越来越似模似样。
    后来某日,某大儒至安城,偶然兴起操琴,路过百姓无意间听到,竟是驻足倾听,且评得颇有新意,他也不得不感叹:安城人好琴,文雅之风,可谓冠绝当世。
    顾湘:感谢广大网友总结出来的,成千上万条万金油式评论!
    此时此刻,琴侍阿婉一曲奏完,满座凛然。
    能第一时间出声夸赞的,反而多是并不大通音律的普通百姓,纵觉得极好,感觉浑身毛孔舒张开来,万分痛快,到底不似精通音律的这些人,被千军万马迎头一撞,又被扑面而至的杀气惊得眼前一片漆黑,半个字都吐露不出。
    高峰是高家的幼子,自小得长辈宠爱,京城勾栏瓦肆可谓踏遍,多少名家浅酌低唱,伴其左右,要说琵琶,京城王师师的琵琶名满京都,他听了也不过是赏了几尺缠头,赞了一声而已。
    可今时今日,在偏远小城,不过二层楼高的小酒楼中,他听完这一曲,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评。
    高峰起身推门,和周围许多包间,雅座的客人一般抬头张望。
    眼看那少女音容陌生,气质高华,高峰也不觉奇怪,面上的表情反而更郑重些。
    曲调如此恢弘大气,想必是哪位大家倾心培养的高徒,自不是那些卖艺的琵琶女能比。
    高峰沉吟间,就听旁边有人大喊:“这才是好琵琶,勾栏瓦舍那些不是哀啊,就是愁的调子,有什么可听!”
    他心中一跳:“张真人!”
    张道长正气哼哼地瞪着不远处的雅间。
    他身边的小道童简直要疯:你去逛勾栏瓦舍听人家花魁弹琵琶也就罢了,你竟然还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
    第八十一章 玉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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