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有点可怜她。”杜菀姝说了实话。
    “指望夫家过活,”云万里重复了一遍杜菀姝的话,“那你呢。”
    “……我?”
    杜菀姝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话还能拐回来。
    她白皙面庞顿时泛了红,杜菀姝捏紧了衣袖,撇开目光:“我,我也是一样的呀。”
    话到最后,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可云万里耳目聪明,他听得分外清楚。
    “还得,还得感谢夫君,”杜菀姝呢喃道,“许多道理,父母、兄嫂,从不会告诉我,都是夫君同我讲,我才明白的。”
    如果不是云万里,她还是那个觉得日子能舒舒坦坦过一辈子的小娘子。
    朝堂纷争,自然灾害,还有西戎边关,对她来说都是那么遥远。
    所有人都觉得她小,不愿把腌臜事说与杜菀姝听,只有云万里知无不言。
    杜菀姝的话发自真心,可云万里却不自觉地绷紧面孔。
    “你说程家四娘子会被人笑话。”他说。
    “怎、怎么了?”杜菀姝茫然抬头。
    只是拒婚——还不是真的拒绝了,按照陆昭的办事方式,云万里觉得充其量只能算作推脱。
    如此,程喜儿都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那杜菀姝呢?
    她本该嫁给惠王,如今却只是个七品正使的妻子,而他还……
    云万里又是朝右侧过头,想将脸上的伤疤避开。
    那些个闲言碎语,一定也会说到杜菀姝头上,并且会更难听。
    “——这水暖水寒鱼自知,日子得自己过才知好不好,出了家门,旁人也不知道不是?”程喜儿这么说。
    云万里听得一清二楚,来京城后,类似的话他听得数不胜数,从不在乎。
    可偏偏今日说给杜菀姝听,他就觉得心底冒出一股邪火。
    她值得更好的,而不是听旁人这般尖酸刻薄。
    京城与肃州不一样。
    换做以往,事情烦着冷着,也就过去了。就算是高承贵刁难,也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云万里已是七品正使了,怎值得丞相大人放在眼里?
    但现在不同以往了。
    他已和……杜菀姝绑在一起了。听着程喜儿那番话,云万里第一次意识到:若他按兵不动,杜菀姝的日子也会好过。
    决计不行。
    自己的事,怎能牵连旁人?何况——
    云万里垂眸,迎上杜菀姝那清亮的杏眼。
    “我知道了。”他冷淡开口。
    …………
    ……
    五天之后。
    九日婚假到头,云万里回去值差。
    他用过早食就走了,说是一直要到入夜才回来。杜菀姝早早吩咐王婶煲了绿豆粥,又将砂锅放置到冰水里,在晌午最热的时节差李义送过去。
    这可是夏天,外头热的很,当差一整日还了得。
    就这,杜菀姝还不放心。
    太阳一落下地平线,她又喊李义提前备好水——管事说了,云万里当差回来定是要洗沐的,他不愿身上全是汗味。
    可杜菀姝千算万算,没算到夏天的天瞬息万变。
    刚一入夜,就下雨了。
    而云万里出门时可没带伞。
    雨下的不急,却是分外的密。换岗的同僚到了,云万里也不客气,借了他们的蓑衣就翻身上马。
    他策马归家,弗一拐到宅邸的街头,就叫站在中央的身形惊了一下。
    是杜菀姝。
    天色已晚,街面安静下来,天空阴沉,只余各家各户的烛光灯火渲染着深色的夜。
    杜菀姝打着一把杏色纸伞、怀里还抱着另外一把。余出的手提着质朴的纸灯,昏黄的火光照亮了她伞面的花鸟图样,更是照亮了翠绿衣裙之上,那如花似玉的面庞。
    不知她等了多久,直至云万里的哒哒马蹄声响起,灯火之间那双分明的眼蓦然亮了起来。
    蓑衣与纸伞遥遥相见。
    杜菀姝绽开笑颜,她的杏眼弯了弯。
    “夫君,”她轻声开口,“三娘来接你回家。”
    那一刻,云万里只觉得好似有什么堵在了他的喉咙里。
    沉甸甸的东西叫他张不开嘴,只能硬生生咽下去。可到了胸膛,又瞬间填满了搏动的心脏。
    比灯还亮,比火还暖。
    他本想把心里揣着的事放到回家再说的,可在这雨幕之下,他催动马匹上前,近乎迫切地出言,要把一切讲给她听。
    “白日押班亲自来了一趟,”云万里说,“田猎之时,要把我调去殿前。”
    杜菀姝愣了愣:“这,这意思是——”
    调去殿前,那就属宿卫军了,官家田猎,是一准要跟过去的。
    云万里翻身下马。
    他接过杜菀姝的伞,却没给自己打,只将伞面笼罩在那抹翠绿的头顶。
    “去延岁山别苑,刘朝尔肯定在,”他说,“你可要同去?”
    第20章
    旬日之后,延岁山。
    马车摇摇晃晃停下,车帘之外,车夫很是为难:“夫人,就只能到这儿,上不去了。”
    “那就停在这儿吧。”杜菀姝撩起了帘子。
    从京城出发,到延岁山约莫半日的时间。
    延岁山乃皇家别苑,山头连绵,气概恢宏,太祖时期修葺了十年方修成。
    山林之间,既有园林,又有操练场所,作军事演习之用——当然,到了后面,当朝重文轻武,军事演习已许久不曾开展。
    但别苑之后的山林里,飞禽走兽不少,每年田猎都是在此。
    头两年山东洪涝,又有民反,官家已两年不曾田猎了。今年终于能从京城出来,他龙心大悦,要随行的群臣官宦都带家眷来一齐避暑。
    马车停在了园林一角,四周仅是葱郁竹林。山势向上,碎石铺成的蜿蜒小道竹林深处,安排的宅子就在上头。
    “夫人怎能住这儿呀。”
    同行的观月顿时不乐意了:“就算屋子不好,也得是个平地才是。”
    不怪观月抱怨,儿时杜菀姝是同父亲参加过田猎的。
    那会儿先皇在世,与父亲关心甚笃。二人亦是君臣、也是忘年交,恨不得要杜家人就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只是如今云万里官职不过七品,他定然是住不到什么好地方。
    这竹林看着僻静优雅,但这又不是京城,周遭全是植被树木,想也知道环境有多差。
    更遑论这车上不去,还得人走上去。避暑要两个月呢,还不知道平日得多折腾。
    “不打紧,”杜菀姝早有准备,“带着驱散虫蛇的药物与熏香呢,上去看看吧。”
    说着,她拎起衣裙,踏上碎石。
    小路蜿蜒,倒是远离了嘈杂,步入竹林仿佛入画一般。走出百余步,眼前豁然开朗,一栋竹楼伫立其间。
    巴掌大的小院,带着一汪清泉,竹楼看着就简陋,但眼前场景美不胜收。
    夏天的话,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站在院子里的人和这诗情画意格格不入了。
    听到动静,云万里转身,迎上杜菀姝讶异的面庞。
    “夫君怎在这儿,”她赶忙上前,“不当差么?”
    不知高丞相怎么同下人说的,为了让他能来,竟直接将云万里调到了殿前司。
    眼下他该在别苑值守才是。
    “换值有休息时间,”云万里言简意赅,“来看看你。”
    他还背着那六尺长的刀戟,显然是直接过来的。男人一袭银色甲胄,摘下了头盔,随意拎着。沉甸甸的盔甲在他身上竟看着分外轻盈,只衬出云万里英武挺拔,丝毫不显笨重。
    武人的冷硬气概,甚至叫这葱郁竹林都染上了几分肃穆杀气。
    明明甲胄装备到分外严实,可杜菀姝看他宽阔的肩背,楞是看到了不太好意思。
    那、那话本里写的盖世英雄,也不过如此了吧?
    只是天气炎热,云万里的额头覆着一层薄汗,一瞧就是一路跑过来的。
    杜菀姝下意识就想抽出帕子,可柔软指尖往袖子一送,就停了下来。
    先前递帕子的时候,云万里看也不看,宁可用雨幕泅透的袖子胡乱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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