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他就像个无头苍蝇似的着急乱窜,不然也不会不会差点把苏州城都掀翻了还没有找出小厮。
    倘若他能脑子清醒一点,提前一天找到还活着的小厮……
    彭佑闭眼,狠狠咽下涌到喉咙的腥甜。
    崔凝见他脸色越发苍白,便道,“你先把事情安排下去,回去休整一两个时辰。”
    “不用……”
    崔凝打断他,“我需要的是可用之人,你觉得你现在合适跟进案件吗?”
    经过刚才的宣泄,他似乎已经稍微平静些了,只是情绪仍然太不稳定,任何一点变故都有可能让他难以自控,他又是一个极有主意的人,到时候两人意见相左,他不能冷静处理,谈何协助破案?有能力的人添起乱来更可怕。
    崔凝虽然不懂这些道理,但绝不想再经历一遍刚才的事,她的手还不知道受没受伤呢!
    她话一出口,彭佑便心生怒火,第一反应是她记恨方才之事,但转念间又平静下来,“好。多谢崔大人。”
    这一声“大人”叫得比先前郑重多了,他刚刚暴怒之下突然向崔凝挥拳,眼下想起来实在窘迫万分,再怎么说对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彭佑连生死都不顾,自然也不怕得罪崔家,可是个人都有底线,想他一个大男人平素最不屑于对弱者挥拳,发狂之下竟是连一丝一毫的理智都没有,若是不能平复下来,确实不适合再跟进案件了。
    他很清楚自己方才用了多大力气,根本没想过崔凝能够接下,刚刚若是真的打到她的身上……那一拳,可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接下,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原谅的,他没想到崔凝小小年纪就有这番胸襟。
    崔凝几番令他刮目相看,但这件事上着实是个误会。崔凝记仇的很,她暂时隐忍不发也不过是为了不妨碍破案,她同一个疯子掰扯这些能有什么用!
    目送彭佑离开,崔凝愤愤道,“此仇不报非君子,等到案子结了,哼!”
    “手伤着没有?”魏潜大步走进来,见她还有心情计较这些,略略放心了些。
    “五哥!”崔凝一看见他,眼圈马上红了,“我可能被震伤了,呜——”
    魏潜上前一瞧,那双原本白嫩的小手已经红肿起来,放在腿上仍止不住的抖,急声道,“来人!”
    远远候着的差役立刻赶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立刻去请医者过来。”魏潜道。
    那差役领命,急匆匆的跑了。
    魏潜伸手试了试她的手臂,疼得她嗷嗷直叫,“五哥饶命!”
    “骨头没有问题。”魏潜轻轻放下她的手,声音里蕴着怒气,“你就不知道躲躲?就你这身板还敢硬接!谁给你的勇气!”
    崔凝扁扁嘴,小声嘀咕,“你。”
    魏潜气结,“我净给你勇气了?怎么给的脑子你一点都没收到!鲁莽!”
    他耳力不错,站在屋后大致听清楚说话声,并不知道彭佑突然向她挥拳,直到后来才猜到两人打起来了,他听着崔凝中气十足的吼声忍住没有进来。既然挨都已经挨下了,他不能因为心疼就令她的努力白费。
    “五哥,我厉不厉害?”崔凝挺会看人眼色,她能感觉到彭佑最后离开的时候对她已生出几分尊重。
    呵,可把她给能坏了!魏潜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厉害。”
    闻言,崔凝眉眼飞扬,若是再有条尾巴怕是都能翘上天。
    他瞧着她得意的小模样,心里一片柔软。
    关于这个案子,他们刚才聊过不少,但是方才她对彭佑说的那些话,他一句都没有提过。
    虽然没人天生就会破案,但这一行还是得有些天赋才行。譬如魏潜自小就是个极其敏锐的人,能注意到周遭事物细微的变化,他很擅长推想,根据这些变化,能够很快猜测出事情发生的原因和经过。这些天赋经过后天着重培养,才使得他在这方面表现极其出色。
    而崔凝恰相反,说好听点叫随性,叫不拘小节,说难听点,就是有点缺心眼。她天生不爱多思多想,不在意身边小事,还很容易相信别人,在破案方面可以说很没有天赋了。
    魏潜没有料到,她能做的这么好。
    第260章 吻
    崔凝能把她二师兄一番鬼扯信以为真,能对着他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人和盘托出自己的来历,怎么看着都是个傻姑娘,可事神奇的是,结果竟然都不坏。
    在魏潜看来,这绝不仅仅是运气。她也许并不是真的信那“方外寻刀“的借口,只是茫然失措中潜意识里骗自己还有希望罢了!而她守着秘密不告诉任何人,却独独选中他,许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很会看人。
    崔凝有着一种近乎睿智的趋利避害的本能,其实也是一种不得了的天赋呢。
    衙门里有专门的医者,那差役出去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将人给请来了。
    崔凝手臂筋脉有些震伤,问题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医者看过之后开了点药,说平日里并不妨碍起居,再过几天甚至都不会感觉到疼痛,只是这半年内手臂极容易受伤,千万不能再吃劲。
    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好生养着。
    待送走医者,魏潜问她,“你下山这么久,还守戒吗?可要让人寻了猪脚给你炖汤?“
    “五哥怎么知道我守戒?“崔凝惊讶。
    魏潜道,“你自己说的。“
    “不可能!“
    魏潜摸摸她的脑袋,笑道,“我与你同食多次,岂会不知?“
    “你知道我戒荤,却不知我只吃净肉吧?“她平时吃饭的时候的确不吃荤,但是吃肉食,她确定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吃净肉。
    所谓荤,其实并不是指肉,而是葱姜蒜韭菜等有刺激味道的菜,而净肉是“非我杀““非为我杀“,即不杀生也不让生灵因为我而死。譬如崔凝要吃猪蹄,若那头猪是因为她要吃猪蹄才被杀,这就不是净肉。
    道教各个流派规矩不同,有些完全戒欲,荤腥、男女之事全不能沾,也有些并不如此,甚至还有的流派对双修一事研究颇深。
    “你那么馋肉,道观在山上,野鸡野兔多的是,捕猎或捉一些回来圈养,基本不存在缺少肉食的情况,所以只能是因为你们道观里不杀生。而你又曾说,你师父时常藏肉偷吃,我就猜你们平日就不戒肉食,只是他这肉是自己买来,不算杀生。“魏潜俯身盯着她道,“你看,是不是你自己说的?“
    崔凝盯着一张倏然靠近的俊脸,一时呆住,全然忘记他方才说了些什么,满脑子都是“好厉害“、“好好看“。咫尺之间,那双极好看的黑眸中像藏了个妖精,要将人的魂魄都勾走,她想到那一次他蜻蜓点水似吻,便忍不住凑近,唇落在他眉眼之间。
    魏潜眼睫微颤,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动作,时光宛若暂停,极安静表象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汹涌翻滚,催促着他们近一点、再近一点。
    “五……五哥。“崔凝抖着嗓子,听起来可怜极了,“我心口有个兔子,疯了一样的乱窜。“
    “嗯?“他声音又低又哑,与刚睡醒的时候很像却又有些不同,似那眼眸一样的勾人。
    崔凝顺应本能,把脸埋进他颈窝,使劲蹭蹭他脖颈裸露的皮肤,嘴唇恰好碰到他有力搏动的血脉,稀奇的更贴近了点,“五哥,你也揣了个兔子吗?“
    “嗯。“他低低一笑,“我也揣了个兔子。“
    她贴着他的脖子能感觉到震颤的声带,透过皮肤直达她的心底,酥酥麻麻的,像是某种不得了东西,令她心口的那只兔子更疯了,几乎要窜出胸腔。
    魏潜直起身,稍稍退了一步。他好歹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再放任下去怕是要失控了。
    崔凝不满他突然退开,仰头看向他,失落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乖一点。“魏潜屈指弹了她脑门一下,接着之前的话头,“如今还守戒吗?“
    “啊!“崔凝捂着脑袋,“其实观里规矩没有那么严,我小时候馋的厉害了也曾偷偷跑去后山打过野鸡,师父不过是罚我抄书扫地,但我到底心里过意不去,后来就不打野鸡了。我现在也不是刻意遵守,就是吃不惯。“
    他们住在衙门里,只要一句令下自有人特地去寻猪蹄,若是遇上那些惯会逢迎拍马的,指不准要为了得到上好的猪蹄而去选猪来杀,故而魏潜才会多问一句,免得无意中让她被动的做了违背心意的事情。
    魏潜瞧着她红扑扑的脸,笑问道,“那猪蹄汤吃不吃得惯?“
    崔凝忙点头道,“吃得惯吃得惯,出去查案的时候顺便买猪蹄回来。我师父曾说,人因欲而活,咱们这一脉不求飞升,不戒欲,不从欲,守戒全凭己心。“
    人因为有欲望才鲜活,想活的畅快肆意便不能戒掉欲望,但是过度的欲望容易生出恶果,所以能享受欲望而不被欲望支配,也是一种道。
    他的关心总是细致却不过分,让人觉得被尊重又从不会有负担。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么好的人呢?崔凝觉得从这一刻开始更加喜欢他了,忍不住向他倾诉更多,“自我记事起就不曾见过师兄们违背师门训诫,更奇怪的是我四师兄,明明没有犯错却动不动就关自己禁闭,说什么心生杂念。“
    崔凝一脸惭愧,“我就不同了,我隔三差五的被罚扫地抄书,一年到头总共没几天消停,可是有时候被罚过之后都还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五哥,你说我是不是特别笨?“
    魏潜道,“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
    崔凝不信,“你定是哄我,我家小弟就比我聪明。“
    魏潜默了片刻,才道,“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说起崔况,魏潜是自愧弗如的,那个孩子不仅聪明,还心眼子多,有一种近似老于世故的早熟。
    “哈哈。”崔凝咧嘴笑,“我从前没发觉你这么爱说笑呢!”
    “……”魏潜不认为自己说了什么笑话,不过见她笑靥如花,心情极好。
    以前魏潜对崔凝起了一些心思,他是个正常男人,难免生出一丝丝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想法,可是面对懵懂稚嫩的女孩,他觉得自己极其龌龊,于是他的感情变得更克制内敛,甚至不允许自己生出丝毫邪念。而就在刚才,那种心情似乎产生了某些变化,当欲望升起之时,他感觉到的不是自责也不是窘迫难堪,而是无法抑制的兴奋、雀跃、甜蜜。
    他知道,是因为她开始有了回应,也许尽管还是朦朦胧胧的悸动。
    第261章 卷云(1)
    外头雨越下越大,天色越来越暗,这才过午没多久便如同将要入夜一般。
    彭佑恨不能立时就将凶手揪出来,哪能真的撒手,就算只去休息一两个时辰也不忘给崔凝派协查之人,生怕浪费一瞬一息。
    参军司法之下有佐四人、吏八人,彭佑倒是毫不含糊的把这十几个人都给遣来了。
    崔凝也不想耽误时间,于是便领着一众官员亲自去找程刺史。
    虽然案子是监察司接手了,但毕竟眼下还没有任何证据,也不好真的把刺史当做疑犯直接绕过。崔凝官职比他低很多,直接派差役去请,难免显得不尊重。
    反正都在衙门里,两步路的功夫并不费事。
    谁料程玉京竟然不在衙门,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人一整天都不在,崔凝只好派人去请。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四位佐事不时偷偷瞟崔凝一眼,心中暗道,程刺史莫不是要给这个小姑娘一个下马威?
    外面天色愈发暗了,屋里潮湿昏暗,崔凝命人点灯。
    灯火亮起来,众人能清楚的看见这位巡察使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没有着急,也无半点难堪,瘦小的人坐在宽大的胡椅上捧着一杯茶,颇是从容。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外面才传来匆匆脚步声。
    崔凝微微侧首便能看见,来的那两人均身着绯色官服,撑着伞从院中直穿而来,并没有因为怕雨水打湿鞋袜而选择走一侧的游廊。
    走在前面的那个胖子把伞朝差役手里一丢,进屋便是一脸惭愧的朝崔凝拱手,“我二人来晚了,请巡察使见谅!”
    明明是第一次见,却像很熟似的,态度自然,不像旁人见了她总会有那么一两分诧异或者好奇,可就是因为太自然了,反而才奇怪。
    呵,这是个惯会做戏的。崔凝来之前便了解过苏州各个官员,见二人的官级和形貌便猜出其身份了,于是扯扯嘴角,起身回礼,“二位是吕大人和王大人吧?”
    语气客气,却分明是一副不熟的样子。
    胖子也不见一丝尴尬,笑眯眯的回道,“在下正是苏州长史,这位是王司马。程大人命我二人前来协同破案。”
    彭佑怀疑程玉京是幕后凶手,只不过因为二人一直是死对头,并没有实际证据,而魏潜说要接手此案,盖因为巡查期间恰遇上大案,实乃份内之事,就算有那么一两分怀疑他,也没有不准他关注案情进展。
    他为了避嫌,同意巡察使全权负责此案也无可厚非,可是堂堂一州刺史,治下出了这样大的案子,竟然连面都不露一下,直接让司马与长史过来,实在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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