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不多时便将映柳带了上来。
    映柳方才远远便见崔凝身边有个身着绯色官服的人,也不敢随意乱瞟,垂着头行礼,“奴婢映柳,见过两位大人。”
    “你家夫人找我有何要事?”崔凝疑惑,难道杨夫人还有什么线索没说?
    映柳道,“夫人惦记着堂审结果,也想感谢大人尽心查案,所以……”
    “感谢就不必了,你家夫人想知道什么,让她自己来衙门问。”
    声音有若金石相击,铿锵悦耳,却分外冷漠。
    映柳心里蠢蠢欲动的想偷偷看一眼,到底还是被他的气势所慑,没敢抬头。
    巡察使品级不高,可就算是身为一州刺史的程玉京,也不好随便打发个人过来请她去叙话。巡察使代表圣上,又肩负稽查重任,一般没有官员会等闲待之,巡察使也不会在巡查期间与当地官员私下往来密切。
    崔凝也知晓其中利害,自然不会过去,但想到那么个娇弱的美人儿,到底是没狠下心说什么冷漠的话,“我职责在身,不便前往,杨夫人若对案情有什么疑问,来衙门说便是。”
    映柳似乎料到会被拒绝,答了声“是”,便垂着脑袋跟在衙役身后离开。她走到游廊转弯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住。
    北方的郎君大都高壮,映柳一直觉得太粗犷,不如文雅的郎君好看,直到今日见到魏潜,才觉得自己以往的想法太偏隘了。
    魏潜身材高大,肩膀宽厚,但是腰窄,四肢修长,丝毫不显得粗笨,反而有一种别样的风流。他的面部线条也硬朗分明,面无表情看着人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十分锋利。
    就那么一眼,映柳回到杨家时心还在噗噗乱跳,心叹,什么粗犷文雅,果然还是要看脸!
    “映柳姐姐!”煮药的婢女急道,“快别发呆了,夫人还在等你回话呢!”
    “知道了,嚷嚷什么!”映柳端起药碗,去了杨夫人的寝房。
    杨夫人这次是真的病了,这几天连着在亭子里绣氅衣,着了风寒。
    屋里静悄悄的,连一个近身伺候的人都没有。
    映柳放下药,轻声唤,“夫人?”
    “咳。”杨夫人撑着起身,“映柳,崔大人来了吗?”
    “夫人。”映柳上前扶起她,“奴婢早先就说过了,崔大人是不会来的。”
    “可是她……”杨夫人哽咽,“罢了,人情冷暖,早就见的太多了。”
    映柳叹气,“夫人,崔大人是巡察使,先前为了查案才会亲自过来问话,现在结案了,但是职责还在,不可能应邀的。”
    杨夫人也知道是自己强人所难,只是她如今实在走投无路了,“映柳,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夫人应当吃了药,打起精神来,好好整治整治内宅。”映柳把药端到杨夫人面前,“您不知道,现在家里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他那样一个人,怎么就……”杨夫人端着药,眼泪吧嗒吧嗒的落在碗内。
    映柳平日特别喜欢杨夫人面团儿样的性子,说话温柔,对待下人也特别好,可这会儿又恨极了她这样。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主子再和善,若是关键时候靠不住,平日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映柳现在恨不能卷了包袱去求崔凝收留,但听说崔家的侍女比一般人家的女郎教养还好,多少商户都愿意娶回来做正房夫人,她也就只能胡乱想想罢了。
    没有保护的美色,会被许多登徒子垂涎,惹来祸事,可并非天底下所有美人都是同样的结局。
    映柳苦口婆心的劝,“奴婢知道夫人心中所忧,只要您振作起来,一切都会好的!您看崔大人也是花容月貌,出来做官特别有气势,没人敢欺负她!”
    杨夫人道,“那怎么能一样,她出身清河崔氏,便是妲己貂蝉也没人敢动心思。”
    映柳被噎了一下,又忍不住道,“那就拿街口卖酪浆的俏寡妇来说吧,自打她拿刀砍了登徒子之后,再没人敢招惹了。再说,您是诰命夫人,谁也不敢冒犯,比她可强多了啊。”
    买酪浆的寡妇原是常县人,被砍的那人还是常县首富苏家的儿子,她不仅砍了人,还暗中找到苏家的死对头做了笔交易,之后带着儿子跑到苏州衙门击鼓鸣冤,母子俩险些吊死在官衙门口,苏家的对头在暗地里推波助澜,闹的满城风雨。结果登徒子被下了大狱,苏家名声也坏了,常县商贾就像是嗅到了肉味的狼,一窝蜂的涌上来啃食。苏家虽不至于倒了,可也是元气大伤。
    自此之后,凡是垂涎她美色的人,都不得不掂量掂量,她下回会不会直接上京去告御状。这世上,多得还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连自己和儿子的命都能豁出去,还有什么不敢的?
    后来寡妇没有回常县,就在苏州摆摊买酪浆养活儿子。因着闹了那一通,又着实生得好看,生意一直不错。虽然现如今不少人暗地里嚼舌根,但人家不卑不亢,日子也过得下去。
    映柳看着自家夫人默默垂泪的样子,深深为自己前程担忧。
    。……
    这厢里映柳有心无胆,那厢却是有人不要脸。
    隔日一早,码头上。
    崔凝看着风尘仆仆抱着自己大腿嚎啕大哭的婢女,一脸震惊。
    这个映桃,彭佑庄子里的婢女,昨日还明目张胆的给魏潜抛媚眼,今日便跑来抱她大腿,哭的涕泗横流,满嘴表忠心,脸皮简直厚的令人发指。
    “大人!”映桃扯了扯身上的大包袱,哭道,“如今大人不在了,我怕我充作官奴,为了去衙门换凭证,已经花光所有继续,大人若是不收留,我们真要活不下去了!”
    眼见崔凝无动于衷,映桃连忙掏出一方帕子,“大人你看一眼吧,奴婢绣工出众,奴婢的娘做的一手好菜!只要给口饭吃就成!大人收下不亏的!要是您因着昨日的事不高兴,奴婢这就把眼珠子扣出来,以后再不看魏大人一眼!”
    崔凝看着她卖力推销自己的样子,噗嗤笑出声来。接过绣品看了看,竟然真的十分出色。
    “大人您笑了!”映桃激动万分,“您答应了对不对?”
    这映桃,见一个爱一个,整天做着姨娘梦,脸皮还厚,胡搅蛮缠,是个毫不掩饰的小人。崔凝意外的发现,自己并不算讨厌她,但也没多喜欢就是了。
    “我……”
    崔凝正要说话,便见映桃已经一溜烟的跑到不远处的茶棚,拉起一个妇人又冲了回来,一脸希冀的望着她。
    那眼神,就如同她当初看魏潜。
    拒绝的话就突然卡住了。
    崔凝无奈一笑,“你确实换过凭证了?我可不收麻烦!”
    “换了换了!”映桃连忙拿出凭证。
    前日名医聚集一堂,还是没能救回彭佑。不过他谋杀杨不换,还不至抄家灭族,映桃母女自然也不会被充作官奴。可映桃不过是有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并不懂这些。她们母女奴籍是在官服落了印的,想脱出籍不容易,但想换个主人并不难。
    彭佑孤家寡人一个,家业一时无人继承,将来要么是充公归入朝廷,要么就是被他同族亲近之人接手。而他家里的奴婢,只要找到新的主人愿意接收,去官府交钱换凭证再由新主人到官府重新落籍便成。
    映桃现在手里的就是一张无主的凭证,假如无人接收,日后被人发现捉去卖了,她也没处说去。
    崔凝看了看身后还有一个巴巴跟来的仵作尧久之,心道,罢了,反正收一个也是收,收两个也是收!一块带走算了!
    魏潜站在船头目睹一切,笑了笑,转身进了船舱。
    崔凝这次出来没有带侍女,映桃便当仁不让的包揽了所有事情,整天像只蜜蜂一样围着她转,左一句“娘子渴不渴”、右一句“娘子饿不饿”,嗡嗡不停。反倒是向崔凝自荐的仵作,自打上了船之后,便整天缩在屋子里,如同空气一般。
    “娘子,您出远门怎么不带人伺候呢?”映桃问。
    崔凝闲来无事,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聊着,“我又不是出来游山玩水。”
    映桃不解道,“可我往常见着巡察使都还带下属和小厮呢。”
    平常当然可以带,不过崔凝这一次出来,还要暗中查师门的案子,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不仅她没有带,就连魏潜也没有带人。
    不过映桃没等她回答,便自己圆上了,“肯定是他们贪图享受!还是大人您清正廉明!”
    “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把你丢下去喂鱼?”崔凝没解释,但也不能任由她踩别人捧自己,这习惯若是不改,日后说不定要坏事。
    想着,崔凝便决定吓唬她一番,“就你这张嘴,一张一合就污蔑旁人清白,说不定都不用我动手就有人收拾了。京里确实是好地方,可是越好的地方越也难生存。”
    映桃脸色一白,抿紧嘴巴,半晌不敢再说话。
    崔凝暗笑,还真是能屈能伸。
    不过,才安静没多会儿,映桃又忍不住弱声弱气的问,“娘子,伺候您的姐姐们都是什么的样儿的?奴婢听说大户人家的侍女,比小门小户的嫡出娘子都金贵呢。”
    “金贵不金贵我不知道,不过她们确实挺能耐。我身边的青心,琴棋书画样样都会,规矩也好,还煮的一手好茶。”崔凝见映桃表情越来越不安,继续坏心眼的道,“还有青禄,点心做的极好,若是不做侍女,开个点心铺子,日进斗金不成问题。”
    “哦,对了,她俩长得还好看。”崔凝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映桃,状似严肃的评比,“嗯,青禄比你就好看一点,青心嘛……五个你绑一块都比不上。她也不是胜在容貌,那个……腹有诗书气自华,你懂吧?”
    映桃大受打击,一时也顾不上献殷勤了,哭丧着脸回屋揽镜自照。
    第296章 神都
    越往北天气越冷,转陆路的第二天便下起了雪。
    回程没那么赶,魏潜本想花几天的时间带崔凝去游玩,但看着情形又担心大雪封路,只好作罢。
    崔凝一路上吃吃睡睡,仿佛没心事没烦恼的样子,但是魏潜知道,她心里藏着师门的事,只是平常有意无意的找事情把自己时间塞满,否则一旦停下来,内心深处的情绪就会不可抑制的涌出来。
    魏潜看着她偶尔对雪出神的样子,有些担心。
    崔凝刚下山的那会儿不过是个稚童,对很多事情的理解没有那么深刻,比起痛失亲长,更多的是惶恐,可是随着年纪渐长,痛苦和仇恨都越发清晰,一点点蚕食着她,而她丝毫没有察觉。
    一开始,魏潜选择帮助崔凝是性格使然,他没有办法拒绝一个背负灭门仇恨的孩子,她像个溺水之人,凭着直觉抓住他,像救命稻草一样,眼里写满了希望和祈求,教他不忍拒绝。可现在,他发自内心的想查出真相,帮她报仇,哪怕最后的结果会将自己葬送。因为,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悲伤迷茫,就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魏潜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失去理智和冷静,想不惜一切的保护眼前这个人,但这种改变,他并不抗拒。
    二人回到长安时,已经接近年关,比起往年,整个长安热闹的过分,仿如回光返照般的狂欢。
    这一切,皆是因为女帝的一个决定——迁都洛阳。
    洛阳建都,已经进行几年了,满朝上下心里都有数,但消息一直没有传到民间,百姓都以为女帝是因为当年和高宗久居洛阳,心中怀念,所以才重修行宫。
    许多人私底下传,女帝之所以迁都,是因为长安气运衰竭,不利国祚,颇有些人心惶惶。
    不过早些年尚是皇后的女帝与高宗长居洛阳,权利重心早已慢慢转移过去,洛阳也被称作“东都”,如今不过是更加名正言顺而已,因而此事进行的还算顺利。
    女帝改洛阳为神都,次年便要正式迁都,其实对普通百姓来说不痛不痒,反倒是官宦人家要开始忙碌起来了。
    崔玄碧是兵部尚书,必定要第一批随行,所以崔家上上下下不仅要准备年货,同时也要开始收拾,准备迁居洛阳。
    尽管崔家曾经历过多次搬迁,早有经验,但这次恰与年关撞在一起,仍然太十分忙乱。
    因此当崔凝回到家中,见到的便是所有人都忙到脚不沾地的情形。
    来往婢女小厮都脚步匆匆,但是半点不见慌乱,甚至那些婢女在行走的时候裙裾轻扬,荡成一朵半开的花儿,非但不见狼狈,反而越发优雅。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的映桃和张氏突然变得畏缩起来。
    “二娘子!”
    “二娘子”
    所有路过的侍婢都停下来行礼,然后在崔凝走过去之后,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崔凝刚刚进二门,青心青禄激动的迎了上来。其实自从崔凝进监察司之后,她们便没有时时跟随在身边伺候,但这还是头一回这么久没见。
    “娘子瘦了。”青禄抹着眼泪,心疼的不行。
    青心脸上带着克制的笑意,“也高了。”
    崔凝瘦倒是真瘦了,却并不是因为吃了什么苦头,她一路上被魏潜照顾的很好,只是正值抽条的年纪罢了。
    “青心,这是映桃和张氏,一个擅女红一个做得一手好菜,以后就归你管了。”崔凝交代了一句,又道,“我先去见母亲。”
    青心欠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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