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久之还是第一次往活人身上动刀子,但他明白现在不能露怯,沉声应道,“是。”
    崔凝松开他,退开一步给尧久之让位置,顺便掏出帕子擦拭手指。
    第381章 秉性
    为了防止犯人咬舌自尽,尧久之先下了软筋散。
    他掏出柳叶似的刀犹豫了一下,用药酒擦拭一遍。
    崔凝面无表情的看着薄薄的刀切入皮肉,也不出声审问,似乎丝毫不在意他招不招供。
    “啊”
    牢房安静,犯人受刑时发出的痛呼声显得格外清晰。
    尧久之刚刚开始很是拘谨,犯人抖一下他抖一下,然而不过片刻便平静下来,动作越来越顺畅,每一刀只片下指甲大小的皮肉,却能让人痛不欲生。
    几十刀下去,犯人已经浑身抖如筛糠。
    纵有死志,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何曾受过此等酷刑,能撑到现在已是意志力惊人。
    “你今日只是潜入大牢,尚未来得及做什么,罪不至死。”崔凝突然开口,喉咙再痛也不打磕绊,满嘴的血腥味,不知道是闻血气太久了,还是自己的血,“你若是招了,便按律处置,若有其他顾虑,监察司亦可帮你。”
    这话是明示他,若是被胁迫,监察司会替他解决。
    “当然,我也不逼你。想必你也知道今早监察司门口发生了什么,但愿你准备好承受我的报复。尧佐使,割上多少刀才会死?”
    尧久之道,“回大人,上万刀亦未必会死。”
    崔凝道,“那若是每割上千百刀便替他治伤,能否保证活上十年?”
    “能。”尧久之毫不迟疑的答道。
    实际上,受大量外伤随时都有化脓高烧死人的风险,在外面好生养着尚且如此,何况是在牢狱这种糟污的地方?但管他能不能呢,反正这会儿只需要一个答案。
    那人浑身被汗水浸透,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抬头看向崔凝,眼中终于透出恐惧。
    他在监察司做了两年杂役,偶尔会见到崔凝,自认对她的秉性并非一无所知。
    少女大多时候都是笑眯眯的模样,对下人、差役、官员几乎一视同仁,不会因为对方地位低下就颐指气使,亦不会因为对方官职高便态度谄媚。他有一回甚至看见她身边的侍女生气,她在一旁笑眯眯的哄着,像是没什么脾气的样子。
    然而,她此时说话的语气仍称不上冷漠,可是满满的恶意令人脊骨发寒。
    他忽然想到先时曾听过一则传闻,说是崔凝刚入监察司便将一个女官的肋骨打断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认知或许有误。
    一言不合就断人肋骨的人,绝非面上看着那么好脾气。
    这样一个人,说要活活折磨他十年,未必全然是吓唬。
    “先停手,上药。”崔凝声音嘶哑但轻缓,还是很好说话的样子,“给你一个时辰考虑,免得等会受不住才招,白白受那许多苦楚。”
    崔凝俯身出去。
    尧久之跟出来,低声道,“大人,我手里只有止血的土药粉,没有金疮药……”
    崔凝问,“会死吗?”
    尧久之怔了一下,“啊,那倒不会。”
    “不死就行。”崔凝道。
    不说那名死士,就是尧久之今日也被刷新了认知。他能看出来崔凝不是故意装出来唬人,而是当真冷心冷肺的模样。
    认真计较起来,二处那些监察使一个个比崔凝要狠多了,只不过一向活泼善良的少女,转眼变得冷酷残忍,连个过渡都没有,就像是突然脱了画皮的鬼,令人颇受冲击。
    尧久之的态度不由变得更加恭谨,“是。”
    幽暗的甬道之中,崔凝拾级而上,咽喉里火炙般的疼,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迎着寒风步入雪中。
    方才站在昏暗的牢狱中,看着尧久之手里的刀刺入犯人血肉,大火、鲜血在记忆中翻涌,将她灵魂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惊惧哭嚎,一半狠戾兴奋,反应到躯壳上却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
    眼下吹着冷风,她才忽觉脑仁钝痛,头晕目眩。
    “去请医工到四处。”崔凝道。
    跟在她身后的监察佐使应声,“是。”
    昨夜脱臼的地方还未完全消肿,现在头部肿痛不堪,崔凝只觉得身心俱疲,连张开肿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但她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放松。
    他们现在缺人手用,却并不缺掌控全局的上官。
    与魏潜平级的还有三名监察佐令,再往上还有少监、监察令,可眼下平静的水面上才泛起一丝波澜,若被逼到让其他主官亲自上阵,也未免显得监察四处太过无能了。
    崔凝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能切身体会魏潜的艰难。
    魏潜手下两名副佐,是易君如和卢仁剑这样不求上进的老油条,四个监察使职位未满,在职的又都是她和路平心这种半吊子。
    一开始几乎所有的事务都压在魏潜一个身上,他必须一边调教人,一边当牛做马把所有公务处理好。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合,现在四处的人也只是勉强可用罢了。
    假如现在他手底下监察使满员,且都是熟手,也不至于逼得一个监察佐令满长安到处跑。
    其他几处的监察佐令,哪一个不是坐镇指挥?只他升了官反而更惨,不过多拿了点月奉,一个人却要扛起所有。
    再说回空缺的监察使,看上去只差那么一个人,但每名监察使手底下有八名副使,每名副使下又书吏、监察吏数人,粗粗算下来竟是至少缺了十余人,更别提崔凝和路平心手下的监察副使也是没有满的。
    监察四处人数只有一处的一半左右,这次一处协助办案,并未全员上职,他们也只会负责自己那部分工作,并不会过来填补四处的空缺。
    崔凝缓缓吐出一口气,让手下监察佐使在牢房那边守着,自己回到监察四处。
    “大人起热了。”医工面色凝重,“方才诸葛姑娘临走的时候留消肿的方子,老夫已令人熬药,眼下看来是不足够了。”
    崔凝道,“先喝、着,用冷水降温。”
    医工犹豫道,“如此也可。”
    崔凝点头。
    医工又检查了她的手臂,面色不大好,“骨头接处没问题,但未消肿,反而更严重了,大人吃药之后还是要尽快休息才行。”
    崔凝还在消化今早发生的许多事,闻言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医工脸色更臭,语气也不免强硬起来,“大人吃完药睡半个时辰不耽误事,若是您不听医嘱,还是莫让人喊老夫过来了,反正老夫也治不好!”
    崔凝只得勉强敛了思绪,认认真真应下,“好。”
    医工不放心道,“老夫令一名医生过来守着,免得大人病情反复。”
    崔凝正要点头,便听见外面鹰卫声音急促道,“大人,犯人要招供!”
    崔凝小心看了一眼医工,见他一张脸拉得老长,趁其不备突然起身朝外去,“我回来就睡。”
    第382章 审问
    官员都有政绩考核,医工也有。且太医署考核的时间与官员不一样,是在春末。
    比起别的官员,冲在案件第一线的监察使们显然更容易受伤,虽然攸关生死的重伤不多,但发生的几率也比别的官员也要大。
    医工自负责监察司以来,每天早起上香祈祷风平浪静的一天,好不容易苟过一年,结果居然挨着年根出了大事!
    那这一年的香岂不是白烧了!
    崔凝怕看见医工幽怨的眼神,只能飞速闪人。
    如果可以,崔凝也不想互相为难,但非常时期医工还是一起牺牲了吧。
    狱中。
    崔凝让人给少年松绑扶到胡椅上。
    软筋散未解,他只能软软靠在椅背上,连疼痛抽气都十分艰难。
    崔凝看他眼中似仍有挣扎,便道,“你可知道,你只是一个试水的废棋。”
    监察司根本不曾调走大量人手,对方不可能不知道,魏潜的布置是防止对方铤而走险,这暗桩闷着头闯进圈套,显然并不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既然詹师道如此重要,怎么可能指望他一个新手暗桩来营救?
    幕后之人使这一手,不是声东击西,就是丢石子试试山涧深浅。
    少年声音低弱,“是楼家。”
    “楼仲?”崔凝惊讶他竟招的如此爽快,不由心下生疑。
    “是。”少年无声的笑,“我阿兄为他们卖命,死了连个尸首都没有,这回轮到我了,我不想一个人死。”
    所以要拉上整个楼家垫背吗?
    从已查到的线索来看,这背后确实有楼家的身影,但崔凝总觉得哪里不对……
    对了!
    就像之前青玉枝案,赵三和冯秋期口径一致的指认是柳鹑买凶杀人。
    不管是被雇佣杀人还是谋杀,凶手就是凶手,并不会因此轻判。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冯秋期动手了,他想尽量减少自身责任,拖人下水尚可理解,可赵三已经承认杀人,竟也死咬着柳鹑不放。
    当时她差点被这两个人供词误导,真以为是柳鹑买凶杀人。
    他们把责任全甩在柳鹑身上,不是为了脱罪,而是为了避免牵扯更深,扯出背后什么人来!少年突然认罪,难保不是出于这个原因故意推楼家出来顶罪。
    “想好了吗你就说?”崔凝盯着他道,“给你个机会,重新说。”
    少年僵硬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瞬的不可置信,旋即一口咬定,“我只是个无关紧要小卒子,知道的我都说了!”
    崔凝直起腰,突然一脚踹向少年心口,连人带椅踢翻。
    少年身上原就带伤,挨了这一下瞬间疼的蜷缩在地上。
    崔凝死死踩着他前胸,俯身冷笑,“我带着一身伤来让你耍着玩,好玩吗?”
    “喜欢拿命玩是吧?”她收起脚,给尧久之递了个眼色,“他不想说就不说罢,给你练个手,留口气就行。”
    尧久之默了默,还是配合道,“多谢大人。”
    “我……”少年伏在地上奋力抓住她衣角,“我说的都是真话。”
    崔凝垂眸看着他沾满血的脸,眼前闪过一张雪肤白发的少年容颜,不禁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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