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楼家的孩子,我的父亲,叫陈伯回。”楼仲道。
    陈伯回,也就是悬宿先生。
    就在一个多时辰以前,崔凝还怀疑柳聿与悬宿先生之间关系不一般,魏潜也有所料,因而听见这个答案,并不觉得吃惊。
    柳聿杀悬宿先生肯定有隐情,但这种私人关系,并不是魏潜最想听到的内容,“柳聿如何认识悬宿先生?”
    魏潜才不会相信偶遇这种鬼话。
    楼仲垂下目光,“大人可知道华赢?”
    女帝登基前,华赢曾任中书令,后来不到六十便乞骸骨还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华赢为人古板,不耻在女人手下为官,但他对女帝是抱着既不认同也不轻易否定的态度,并未参与过反抗,而是找了各种托词辞官。
    迄今为止,华赢已在野二十多年,不过他的幼子华储,如今正任太子少詹事。
    转眼间,魏潜脑海中掠许事,最终得到一个结论,“柳聿是太子的人。”
    魏潜名声在外,楼仲早有所耳闻,但他敏锐到这种地步,还是令楼仲吃了一惊,“不错。当年我母亲被家族逼婚,曾一度想不开,投湖时被华赢所救。”
    当时有人在画舫设宴,华赢本以为只是游湖玩乐便欣然赴约,不想他们是借宴饮掩人耳目,聚众谋划如何推翻把持朝政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圣上。
    华赢确实反感女人干政,屡屡明目张胆的与皇后作对,但他可从没想过背地里折腾这一出,当时被一群人架在火上正骑虎难下,恰巧就碰上了柳聿跳水。
    柳聿能被家族当做筹码利用,自然是生得一副好样貌,从水里救上来时非但没狼狈之相,反而楚楚动人,华赢立刻装作一副急色之态,带着柳聿逃离画舫。
    后来他略略一想,觉得也不是不可以效仿前人使一使美人计。
    华赢当然不是想用美人去离间二圣,而是想了个暗中发展势力的法子用她们去收拢、控制及发展一些士族。
    这样谋划绝非短日之功,华赢只是抱着埋棋子的心态去布置,静待时机,说不定过个十年八年就能用得上。
    一开始华赢也未想过从那些打眼的士族下手,他思来想去,最先挑中了地处偏远的鲜卑遗贵。
    恰好他的好友陈伯回要去河东道,所以华赢为了掩人耳目,便说有个孤女要去河东道寻亲,托他同行照拂,结果不知怎的那二人居然搞到一起去了。
    柳聿路上打听到华赢想把她嫁给一个老鳏夫,心中不愿,又想到陈伯回与华赢是至交好友,若是陈伯回纳了她,华赢应该不会追究自己食言。
    陈伯回年轻时风度翩翩、才华横溢,柳聿觉得做小也不算太亏,可万万没想人家只是说一时冲动,并没有打算负责。
    第404章 河东旧事
    柳聿答应做华赢的棋子并不是为报恩,她跳水本来就为求死,虽然濒死的一瞬有一丝后悔和恐惧,但不会为被救而感激华赢。
    她之所以会被说动,是因为华赢许诺会给她准备嫁妆,以及日后也会在各方面提供支持,她一嫁入楼家就能够掌权。而且,短期内也不需要她做些什么,只要好生经营手中产业,扶持楼氏即可。
    然而,她嫁入楼家之后一切都是未知数。华赢会因为她有用给予诸多帮扶,也同样会因为种种原因而放弃,所以她在与年轻俊朗的陈伯回接触之后,背叛了对华赢的承诺。
    二人之间有感情纠葛,许多事情就有了解释。
    魏潜问,“陈伯回妻女失踪与她有没有关系?”
    楼仲摇头,“我不确定。最近……我从悬宿先生口中得知,有护卫似乎看见当年遭遇暴乱的时候,她把那对母女推下马车。不过,她的说辞却截然相反。”
    他曾经去问过柳聿,她大受刺激,以为儿子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替陈伯回来质问她,随手抄了一只花瓶砸到他身上。
    柳聿没有回答,楼仲也只是在她的怒骂中总结出大致情形:那陈夫人担忧陈伯回非要看一眼,结果马车颠簸不小心掉下去,她和陈家女伸手去拉却没有拉住,而陈家女也因此被拖下去。
    伸手有可能是推,却也有可能是拉。
    由于当时场面过于混乱,那护卫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马车里又只有她们三人,谁也不能确定真实情况如何。
    魏潜注意到了他的态度,“你不相信她,为何?”
    能让亲儿子怀疑到这种地步,不得不说,柳聿是个失败的母亲,又或者她为人秉性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楼仲嗤笑道,“或许我这样评价她很不孝,但在我心里,她就是个冷漠自私的人,她若是做出这种事,我一点都不会觉得意外。”
    眼下已经能够大致还原当时柳聿去往河东道的过程。
    魏潜不会轻信一面之词,楼仲的供词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即便他现在说的全都是真心话,也未必就是事实真相。
    柳鹑应该不知道当年姐姐曾经投湖自尽的事,他在谈及柳聿的时候也带着怨气,认为她早已在楼家站稳脚跟,却不捎个信回来,导致母亲带着遗憾离世,然而柳聿真的是因为冷漠才与家人斩断联系吗?
    被华赢说动答应当棋子的是她,后悔背叛的人也是她,从某些方面来说,她确实有错,但魏潜也不会因为这些便带上个人情绪看问题。
    作为一个半途失身的棋子,未来不明朗的时候,与亲人划清关系未必就是因为冷漠。
    再者,现在谁也不能确定,华赢有没有拿亲人去威胁过她。
    其中孰是孰非,实难分辨,于整个案情来说并非关键,魏潜便暂时不去想它,继续问道,“他们二人因此反目?”
    楼仲都不相信,悬宿先生若笃定柳聿恨他,只会更加怀疑。
    “应该是吧。”楼仲道。
    魏潜道,“陈伯回何时得知柳聿疑似推其妻女下车一事?”
    楼仲道,“大概是一年前吧。那护卫没有看清,不敢胡乱说话,一年前偶然遇到,酒后不小心说漏此事。”
    魏潜没有表示出信或不信,只问,“可知那护卫身份、去向?”
    “我只知道,他原是平安镖局的人,叫钱四。”
    魏潜淡淡道,“已经知道不少了。”
    楼仲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却知他不会说多余的话,一时有些忐忑。
    魏潜中断了旧事盘问,突然道,“青玉枝案发当晚,你在何处?”
    楼仲愣了一下,“我应该是在家睡觉。”
    魏潜道,“可有人能作证?”
    他审问过楼仲的小厮,当晚楼仲独自歇在书房,身边也没有人伺候。楼仲待身边人一向不错,书房未设小厮歇脚的地方,天气不好的时候,打发小厮回去休息倒也不是头一回,只是这么一来,他当晚有没有真的待在家里就成了迷。
    “没有。”楼仲道。
    魏潜慢慢道,“案发当晚出现在玉枝泉的那群学子中,有一人与你过从甚密,他说,是你提醒他玉枝泉里有竹林。”
    青玉枝有竹林并不是秘密,但青玉枝的客人基本都是贵族,普通人很难知晓到了冬季时,因为玉枝泉这个院子没有隔温会非常冷,很少人爱去,所以价格有所下降。
    这件事无法抵赖,楼仲爽快承认,“是。”
    “你家中有一大片竹林,而且竹林不在主院,即使借予朋友也不会扰你清静,为何反而会推荐玉枝泉?”
    “这只是其一,另外你作为碎天江的掌柜,平日与青玉枝互不往来,这么长时间以来,也从没有往青玉枝推荐过生意,突然间做出这个举动,显然有别的原因,不知楼掌柜是出于何等考虑?”
    “我……”
    因为时间仓促,楼仲一番布置确实有些粗糙,魏潜接连两个问题砸下来,竟令他一时哑口无言。这些问题,怎么解释都会显得牵强。
    迎着魏潜深邃的目光,楼仲鬓边忽然冒出丝丝冷汗。
    魏潜没容他多想,继续道,“你得知柳聿派赵三杀人灭口,所以暗中跟着他,发现了青玉枝地穴的秘密。于是你先煽动学子在青玉枝聚会,后准备好一切,尾随赵三,等搬运尸体后惊觉玉枝泉里有人,吊起尸体后匆匆逃走,你便布置了八卦和太白经天的卜辞。”
    魏潜把在楼府书房里找出的证据摊开,“你对八卦一知半解,分不清卜算天象的卦象和中天八卦,误把他留下的中天八卦当做天象卜算拿去布置案发现场,事后你突然发现不对,才在监察使去搜查月下居的时候找补,主动告诉监察使悬宿先生最近得到中天八卦残本,并痴迷于此。”
    “悬宿先生可能确实与你提起过得到了中天八卦残本,你以为月下居的书房里满屋子都是符篆八卦,总有一些会是中天八卦,对吗?”
    竟然没有吗?楼仲冷汗涔涔,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做了很多多余的事。
    “中天八卦早已失传,悬宿先生不过是一时得知一两卦,他口中的残本恐怕与你理解的并不相同。”
    楼仲能在长安把生意做起来,显然不是笨人,但他自幼便在不断否定自己的过程中长大,遇事先怀疑自己对错疏漏的习惯,总也改不掉。
    他事后总觉得自己哪里出了漏洞,会不断的想,不断的去补漏洞,殊不知,有时候做的越多,留下的尾巴就越多。
    第405章 月下居美人
    魏潜分析精准,字字句句都砸到楼仲心头,又兼之搜到了诸多证据,他的防线一退再退。
    楼仲其实知道,现在大部分都只是间接证据,只要咬死不承认,暂时还不能定罪,但他显然有别的打算,“魏大人断案如神。”
    这算是认罪了。
    魏潜似有预料,只是语气平淡的向他确认一遍,“楼掌柜这是承认自己就是尾随赵三布置案发现场的人?”
    他如此态度,反倒让楼仲心里没底,犹豫了一下才道,“是。”
    魏潜示意书吏将供词送到楼仲面前,“看看吧,若是没有什么问题便画押。”
    供词和印泥就摆在楼仲面前,书吏经验丰富,记录清晰简练,只需扫一眼便能看清内容,但他迟迟没有画押。
    这一切与楼仲想象的不一样,他原本打算先认罪,然后再把责任甩到那对冷心冷肺的父母身上,现在魏潜居然半点没有想深究的意思!
    假如案子就这么结了,他背上陷害太子的罪名,后果可想而知!
    魏潜盯着楼仲,口中却吩咐鹰卫,“楼掌柜像是行动不便,去帮个忙。”
    “等等!”楼仲握紧拳头,咬牙道,“魏大人打算这样结案?”
    魏潜扬眉,“不行?不知楼掌柜有何指教?”
    楼仲明白自己被他带进了坑里。
    杀害悬宿先生的凶手找到了,青玉枝案已破,陷害太子的凶手也落网,现在这个结果,于魏潜来说已经足以交差。
    王孙贵族哪家没有拉拢过几个人手?就算柳聿是太子的人,若不深究背后种种隐秘,却也并不算什么大事。
    若是此事不再往下查,无非就是太子收揽个棋子,结果这女人不顶用,因为私情扯出一桩命案,反砸了自己主子的脚。
    简直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除了他楼仲要玩完。
    楼仲到现在还不知道宜安公主也被抓的事,否则他就会明白,此案绝不可能草率了结,魏潜不过是在施加压力,让他认为自己陷入绝境。
    魏潜现在要结案,楼仲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但为了脱罪和达成最终目的,只得硬着头皮主动交代,“我虽然把天象预言散布出去,但并未陷害太子!”
    “哦?”魏潜神情淡淡,“楼掌柜何出此言?”
    楼仲稳住情绪,“我母亲是太子的人,宜安公主也是!魏大人若知晓她们背地里都做了些什么,就会明白东宫弑逆并非虚言!”
    魏潜早就猜到宜安公主背后的人也是太子。
    一是,监察司早就查到赵三和冯秋期背后的主子,一个是柳聿的人,一个是宜安公主安插在青玉枝的暗桩,他们两个搅和到一起,肯定不是偶然;二是,监察一处查到,悬宿先生似乎与宜安公主有所接触;三是,碎天江里悬宿先生所住的院子名叫“月下居”。
    长安人人皆知宜安公主爱昙花,昙花又有一名,叫“月下美人”。
    月下居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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